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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的兩三年間,啟春一直受高暘冷待,然而她對智妃之子高朠卻溫柔慈愛。高朠初到信王府,整日啼哭,必得啟春抱著哄著,方能入睡。這幅圖繪的便是當年我在信王府親見、啟春懷抱高朠哄他入睡的情形。

  我正色道:“皇長子幾個月大時,本宮便見過你了。自本宮見到皇長子的那一日起,從不聞皇長子有別的母親。你今日跪在文瀾閣,皇后在宮外還不知如何擔心。你只顧問你的生母,卻將你的母親置於何處?”

  高朠微微動容,輕輕抿一抿唇,終是不肯示弱:“請娘娘告訴兒臣,兒臣的生母究竟是怎樣過世的?她究竟是誰害死的?”

  我冷冷道:“是誰告訴你,你的生母是被人害死的?”高朠只管望著我,目光一刻不曾鬆懈。我嘆息,“你的生母是在京中病逝的。”

  高朠道:“兒臣的生母既是病逝,為何父皇不肯告訴兒臣?”

  “你的父皇有他的傷心與難處,所以不願提起。你的生母確是病逝的。”說著口氣加重一重,“皇長子覓真求實,孝心可嘉。然逝者已矣,何必令皇后難過?皇長子薦往察來,當知輕重。”

  高朠的目光有不合年齡的沉斂與深邃,像兩股靜謐的冷泉。他長嘆一聲,細細地捲起啟春肖像,雙手捧起,躬身告退:“兒臣這就去母后的宮裡,等母后回宮。”他腳步輕淺,衣袍揚起一角,似蝶翼收起,無聲吻在花間。

  綠萼目送他出了昭陽殿,不禁冷笑道:“娘娘何必這麼好心,就讓皇長子以為他的生母是皇后害死的,母子不和一輩子才好呢。”

  高朠雖然養在啟春膝下,終究不是親子。啟春還年輕,日後若生下自己的皇子,大可不必在意高朠。若高朠失寵於父皇,又失愛於母后,身為皇子,還有什麼前程?這一層意思,他是聽懂了的。銀杏笑道:“母子和樂不是很好麼?”

  綠萼道:“只怕皇后也不領娘娘的情。”

  銀杏笑道:“綠萼姐姐謬矣。娘娘這麼做,不是為了皇后,而是不想得罪聖上。聖上希望皇長子忘記生母,自也希望他與皇后母子和樂,彼此沒有嫌隙。目下宮裡就一後一妃,離間惡行,難以隱瞞。”

  我笑道:“銀杏此言得之。”

  第二日,施哲的噩耗傳來。說是渡黃河時,為河盜劫殺。我正臨摹一幅山水圖,聞言手一僵,蘸飽了墨的筆在紙上重重一點,淵中的游魚化作一具僵仆水中的屍身。濃墨重筆,含冤難沉。我跌坐在椅上,顫顫巍巍地將筆擱在鎏銀如意筆架上,怔怔道:“綠萼在哪裡?”

  小錢道:“綠萼姑姑在後面分年賞。”

  我支額道:“暫且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傷心。”

  銀杏道:“這種事情怎麼好瞞得住?不出幾日闔宮都知道了。該傷心的逃不過,有緣無分便是有緣無分。”我轉頭望了銀杏一眼,她卻淡然。她在說綠萼,又仿佛在說自己。原來失愛的哭聲,早已存貯在每一個女子的心中,該放出來時,誰也別想藏住。

  我嘆道:“也罷,你們慢慢說與她聽吧。”說罷收了畫紙,揉成一團拋在炭盆之中。

  正說著,外面小丫頭報女典封若水求見。封若水入宮十數日,除了那一日來謝恩,從來不曾來過遇喬宮。行過禮,我笑道:“年下事多,封大人倒有空往後宮來。”

  封若水笑道:“我來看望姐姐。”不待我說話,她眸光一冷,“姐姐聽說施大人的事了麼?現下施府正在舉哀,皇后已派中官去弔唁了。”

  我頷首道:“聽說了。可惜我困坐昭陽殿,不能親自去看望採薇妹妹。”

  封若水道:“妹妹有一疑惑,施大人真的是河盜所殺麼?”

  我心中一顫:“妹妹為何有此一問?”

  封若水道:“我聽爹爹說,施大人致命傷在咽喉處,是一刀斃命。那傷口,倒像是自——”她忽而住口,默默端起茶盞。一個“刎”字和著滾燙的茶水被吞入腹中,接著輕輕呵了一口氣,“莫非是‘盜殺李輔國’?”

  唐書代宗記載:肅宗上元三年十月壬戌,“盜殺李輔國”。唐肅宗時的權閹李輔國,因勸肅宗即位有功,權傾朝野。唐代宗深恨李輔國,卻因他有功不好下詔處死,於是派刺客割下他的頭顱,丟在溷廁中,諡號“丑”。

  是“五王之禍”還是“盜殺李輔國”,是“河盜劫殺”還是“自刎”,又有什麼分別?我不能亦不忍回答,沉默半晌,只淡淡問道:“董大人如何了?”

  封若水眉心一聳:“姐姐說的可是大理寺卿董重?”我點點頭。她又道,“董大人早已辭官,施大人的遺體入京後,董大人在家暴斃。”接著她語含嘲諷,“陛下聽聞奏報,還派姜敏珍親自去董府哭了一回。”

  董重與施哲一同查辦弒君之案,終究也逃不脫一死。我一呆,金色紗帳、銀色雪光、暗紫熏籠、茜朱華衣在我眼前拼合成光怪陸離的一片,迅疾模糊起來。我低了頭,無聲嘆惋:“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亡不知戚

  宮苑中雪光皚皚,中間讓出一條數尺寬的道。濕氣在磚fèng中欲凝又散,腳下既滑又澀。一道道雪堆積在階上,鬆散而齊整,像是在迎接誰,又像是送別誰。封若水攏一攏斗篷,扶著白露的手緩緩走下。裙裾掃過,瓊屑飛舞。我只顧發呆,卻沒有察覺銀杏已送了封若水回來。忽聽她語含悽然:“想不到連董大人也……”

  我在袖中攥緊了五指,指尖貼在掌心忽冷忽熱,張開一瞧,早已空無一物:“董大人是大理寺卿,施大人的遺體送回京中,自然先入大理寺勘驗。屍身是何情形,董大人如何不知?想是為了不連累家眷,所以在府中自盡了。”

  銀杏感佩道:“論起來,董大人不過請娘娘查了幾樁案子,並無多少故舊之情,卻為此丟了性命。”

  我嘆道:“先帝被弒,是忠臣孝子自當痛心疾首,苦思如何回報天恩,又何須什麼故舊之情?施大人與我又有多少故舊之情?更不用提韓鍾圻與廖惲兩位大人。都是效忠先帝罷了。”

  銀杏道:“娘娘所言甚是。當初禁軍封鎖畋園,若不是董大人帶奴婢與鉅哥哥進去,先帝的死因永遠無法大白於天下。”

  有一種無奈,是看慣了前人的錯失,卻不能置喙。還有一種,是我已盡力,卻終究無能。我今日的敗落,是兩者兼而有之。“盡全力”算什麼安慰呢?敗了,就是敗了。我合目,眼前是積屍如山的洛陽城,皮肉黏在城牆上,掛在槍尖上。展目四望,灰白的天,灰白的火,灰白的眼神,灰白的怒吼。“那又如何?我敗了。”

  銀杏忙道:“那也不見得,荊州尚未平定,昌王也還活著呢。”

  我哼了一聲:“他剿滅宇文君山與王甯,是何等迅捷?如今荊州殘部所余無幾,他卻不立即討伐,偏要等來年,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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