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自高曜駕崩,汴城中死傷太多,石匠有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槨。棺材鋪子的存貨都放盡了,新打的棺木雖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須好幾千錢。師廣日傾盡家財,好容易買得兩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無錢置辦墓地,無奈當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圍了一片小園子。我命小錢贖了琴,送去師廣日的門首。

  小錢回來抱怨道:“奴婢去師廣日的家中,還沒進去,便已見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門檻上哭,看見奴婢送了琴過去,謝也不謝一聲。只說,把琴贖回送來做什麼?本來只有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現下兩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會彈琴,倒不如送去當鋪,還能得兩個錢買塊地。劈了當柴燒,還能混兩頓飽飯。奴婢不等他說完,趕忙走了。”

  我感慨道:“師廣日有兩把好琴,當年我在宮裡都見過的。不想他要拿它們來陪葬,他對睿王,當真是一片赤誠。”

  銀杏寬慰道:“睿王不問政事,一生淡泊,死卻這般轟轟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有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綠萼。

  綠萼忙以別話岔開:“那師廣日在宮裡服侍那麼久,當年太宗也曾召他撫琴,論理當得了不少賞賜才是。怎麼幾副棺槨就耗盡了家財,那些賣棺材的,只怕歡喜得睡不著覺,心也太黑了些!”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122]”心中一動,我停了下來,將‘忘其丑也’吞下腹中。霎時間處死上千人,人人都想討一副棺木來安葬,自然是價高者得。棺木價貴,有何“丑”哉?論起比制棺木的匠人還要“丑”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們好歹還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個伶人。”

  綠萼道:“姑娘做的事情還少麼?”說著一撇嘴,憤憤不平起來,“論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該多話。實在是他們太——有些蠢了。姑娘這麼辛苦才為邢陸兩家平反,他們倒好,冒冒失失就把大家的性命都送了。”

  銀杏道:“當時信王不在城中,神機營又已倒戈,實是機會難得。拼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說罷看著我,“若說有失算之處,便是睿王與杜大人都沒有姑娘那般熟識信王夫婦。”

  我失笑。說得這般頭頭是道,倒不如直接說我比睿王與杜嬌膽小。“去問一問杜大人一家葬在何處了,揀個日子去瞧一瞧吧。”

  綠萼道:“這個嘛,李威最清楚,姑娘問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告訴咱們。”

  銀杏搖頭道:“杜嬌已死,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有什麼不能說的。李威是個聰明人,想來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得罪姑娘。”

  綠萼道:“那你就去問。”

  銀杏道:“今日是不行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喚回王府去了,單只他的兩個下屬在前面守著。”

  李威是高暘的心腹,高暘臨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啟春從未過問。此時將他喚回,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籌謀。想起啟春幾句笑談便葬送了神機營八百將士的性命,更親自率領弓弩手與刀斧手潛伏在武庫周圍,其心思縝密與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慄。然而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譏諷和採薇的詰責,說她忍辱負重,亦不為過。想到這裡,我不免憂心忡忡:“暫問不到也不要緊,先把祭品備下吧。”

  綠萼笑道:“姑娘幾次想進宮,都被李威壞了興致,今日李威不在,姑娘要不要進宮瞧瞧婉太妃?”

  想起宮中情勢,我更是頭痛,不覺扶額道:“不必了,高暉被信王撲殺,沈太妃還不知怎麼傷心呢。我去了,也是看幾個女人哭哭啼啼,無趣得很。”

  晚膳之前,李威從信王府回來,我問清了杜嬌埋骨的所在,告訴他明日將出城去祭拜。李威一句未勸,只說那裡荒僻,須得他跟著保護才好。我賞了他好酒好肉,感激道:“這是自然。”

  天剛亮,我便出城。一路向南,直走了兩個時辰,才到一片野墳地中。這裡葬著無主孤魂與無人收屍的罪人。遠處山勢起伏,綠意蔥蘢,這裡卻長糙叢生,少有樹木。筆直的一線陽光落在頭頂,像一把灼熱的刀將人的魂魄劈成兩半,教人苦熱不堪。隆起的墳塋並不多,許多屍體不過是糙糙掩埋。昨夜下了雨,薄薄一層土石,被水沖了去,殘肢斷臂、腐肉白骨都露了出來。骷髏帶血,屍臭橫溢。鴉鷲下臨,蠅聲如雷。

  綠萼一下車,頓時捂著口鼻彎腰欲嘔,小錢也有些承受不住。我與銀杏過去五年常見死屍,倒也慣了,李威更是不在話下。我嘆道:“叫你們不來,你們偏來。你二人就留在這裡,我和銀杏進去便是了。”

  綠萼與小錢相視一眼,齊聲道:“奴婢情願跟著姑娘進去,也不要在這裡等著!”

  我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們可要忍著。”

  一行人往墓地深處走,行了數十步,遠遠只見一座亂石壘成的新墳,足有四五尺高,墳前立著木柱。柱下擺開一溜米麵瓜菜,幾隻空陶碗,並一壺酒。李威道:“杜嬌就埋在那裡,一家十幾口人,都在那柱子下面。”說罷咦了一聲,“有人先來了。”

  木桿子後果然靠著一人。那人似有些遲鈍,我們離他只有數步之遙,他方才聽見聲音,回身查看。他一露臉,綠萼失聲喚道:“李大人!”

  此人身披麻衣,腳踏麻履,頭髮花白,臉龐臃腫。正是李瑞。李瑞辨認了好一會兒,忽然以袖掩面,扭過頭去。卻被小錢扯著袖子看了個清楚:“果真是李大人。”

  李瑞見躲不過,扶著柱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顫顫巍巍地跪下磕頭:“小人李瑞,叩見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願刑訊拷問昱貴太妃與濮陽郡王高曄的從人,落了個瀆職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那個迎我入宮的修德門門官,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氣,舉止遲緩,神色倉皇,悲怒交加。

  我忙命小錢扶起來:“多年不見,李公可還安好。”

  李瑞道:“不敢勞君侯動問,小人一切都好。”

  墳前的祭品雖然簡便,卻滿滿裝了四大碗。空陶碗裝滿了酒,圍做一圈,酒氣甘香醇厚,單等英魂來聚。我慨然道:“杜大人為官多年,想必舊故不少。不想如今,只有李公還肯來探望。”

  李瑞道:“當年杜大人獨自一人從南陽來到京城,在小人院中賃房居住。從州刺史的任上回京後,才把家眷接來。杜大人在京中實是無親無故。”

  當年高思諺命我為高曜選王府官,杜嬌托李瑞贈金,求一個小小的幽州薊縣的縣令不得,又求為弘陽郡王府的賓友。那二十兩黃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繡鞋中拿進宮來的,悄無聲息地落在我的書案上。重重試探,次第而深,至今記憶猶新。

  只聽李瑞又道:“杜大人為官十年,頗有令名,也不曾聽說他在朝中結黨,只有幾個學生長相往來。如今連學生也都死了。世人誰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無人探望也甚是尋常。”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