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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萼垂頭不敢再說,與廚娘一道退了出去。忽聽廚娘低低笑道:“咱們君侯和信王倒像是兩口子拌嘴使氣——”不待她說完,綠萼急忙噓了一聲。

  我聞言大怒,呼啦一下掀翻了茶几,盤盞落在地上,又滾下樓去。貓兒本在美人靠上打盹,被我嚇得跳了下來,溜進屋去。銀杏與小錢在樓下圍著石桌拿竹籌子和算珠複查府里的帳目,盤盞在小錢腳下摔得粉碎,兩人都跳了起來,詫異地向樓上瞧。綠萼和廚娘連忙迴轉,一齊跪在地上。那廚娘伏地顫抖,不敢說話。

  我吩咐綠萼:“拖下去,杖二十。”

  廚娘磕頭不絕,連喊“君侯饒命”。綠萼牽著我的裙子求告:“姑娘息怒,她也是一時糊塗說錯了話。奴婢以後教著她,管教她再不敢了。”

  銀杏與小錢都趕了過來,雖不明其意,但見綠萼都跪下了,也都一齊跪了下來。我向小錢道:“杖二十,一杖也不能少。”說罷揮揮手,令眾人都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銀杏上來重新擺桌放茶,貓兒也爬到了我的膝上,側身酣眠。偶一抬眼,只見小錢提著斧子走到樹下。我坐起身,指著樓下問道:“小錢做什麼?”

  銀杏笑道:“錢管家照姑娘的吩咐,要砍棗樹呢。”

  我愕然,“我幾時吩咐他砍樹了?”

  銀杏笑道:“咱們府里從來不打下人。姑娘命施杖刑,可咱們家哪裡有杖?不但沒有杖,鞭子藤條也沒有半根。難不成現去買麼?不如砍自己家院子的棗樹來得快。奴婢已囑咐錢管家,棗木杖要裁成三尺五寸長,一寸三分寬的,再練兩個時辰的手勁。管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爬著進來給姑娘請罪!”

  兩句話說得我笑了出來,揮一揮手中的書道:“罷了罷了。不必砍樹,也不必去買藤杖了。人就隨你擺布。讓她有個教訓就好,以後別胡亂說話。”

  銀杏嘻嘻一笑:“就知道姑娘是最寬厚的。”說罷揚起胳膊,樓下的小錢雖提著斧子,卻早眼巴巴望著樓上了,見銀杏揚臂,扛起斧子一溜煙往前面去了。

  高暘入府時,我仍在露台上坐著。一輪紅日孤零零懸在汴城的瓊樓玉宇之間,把灰濛濛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紅。城牆上的旗杆影影綽綽,旗幟飄飛如煙。河水暗沉,舳艫偃帆。群鳥飛過落日,像飄起黑色的雪。風中還有淡淡的焦冷氣息。

  高暘腳步雖輕淺無聲,我卻聞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氣息。

  夕陽終於隱沒,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暘嘆道:“能與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來所夢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無憾。”

  高暘本是暴戾嗜殺之人,說起情話偏生如此柔婉動聽,怨不得智妃那樣一個美貌剛烈的風塵女子竟為他白白誤了性命。我不想回答,亦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暘笑道:“你還在惱我?”

  我這才起身行了一禮:“不敢。”

  高暘扶著欄杆,目光馳遠:“已到這一步,實是騎虎難下了。”

  我想起啟春“偶然提起”武庫爆燃、父親免官的往事,不禁譏諷道:“‘騎虎難下’?玉機險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獨孤氏[118]。”

  高暘一怔,轉身笑道:“你在說春兒,還是說你自己?”

  我哼了一聲:“殿下會如何處置濮陽郡王?”

  高暘笑道:“你剛剛替他求情,他就隨高思誠謀逆。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問?”

  我追問道:“殿下會處死他麼?”高暘在我的躺椅上坐下,雙手撫膝,仰面看著我,目中閃爍著野獸的殺意。我心中一痛,“濮陽郡王才只有十一歲,他哪裡懂得——”

  高暘笑道:“十一歲?我十一歲的時候,姑母已問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歲的時候已預備著進宮選女巡了。濮陽郡王是太宗的兒子,難道還不如你我麼?”

  我回過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發。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慘死的皇族多不勝數,濮陽郡王高曄既被逆黨擁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與高暘相背而坐,沉默不語。忽見屋中亮起一盞燈,卻是銀杏拿了燈進屋,卻又不敢往露台上來。

  高暘也不勉強,笑道:“既已道別,也該走了。”

  銀杏聽了,這才隔窗道:“啟稟王爺,啟稟君侯,有一個黃臉老漢,自稱梨園琴師,叫作師廣日,在門外跪著求見。”

  高暘一愕,想了好一會兒道:“梨園琴師師廣日,略有耳聞。何事?”

  銀杏道:“師廣日想請回庶人高思誠一家的屍首,好生安葬。”

  高暘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欒布、李綱[119]之流,小小一個樂伶,也來搏後世清名麼?好吧,倘若他自斷一手,本王就允准此事。”

  師廣日善撫琴,故與喜好音律的睿王成為至交。自斷一手,這於愛琴如命的師廣日來說,無異自盡。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說師廣日是欒布、李綱之流,那便是義人,玉機門首,不流義人的血。亦不聞屠戮義人之令。”

  高暘笑道:“這師廣日也是乖覺,竟到你的府上來尋我,想必就是吃准了你會為他求情。也罷,那就賞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義人,總得吃點苦頭才是。”

  我正色道:“春秋之義,‘王誅加於上,私義行於下’[120],殿下既說他是義人,便當以仁心示天下,准他收了高思誠的屍身,好好安葬才是。”頓一頓,又道,“再說,玉機這裡沒有藤鞭木杖,也從未賞過人板子。”

  高暘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從未打過家裡人的?”我不理他,當先進了屋,一徑下樓去了。

  師廣日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兩鬢。不一時,高暘也跟了出來。李威道:“信王殿下與朱君侯出來了。”

  師廣日道:“小人廬州師廣日,叩見信王殿下,叩見君侯。”

  高暘示意李威扶起來,師廣日卻怎麼都不肯:“殿下恩准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來。”

  高暘道:“本王本是不答應的,好在朱君侯為你求情。你若準備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將他一家葬了吧。”

  師廣日伏地謝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終,他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園,他的琴聲曾伴我倚牆一夢。想起陸後崩逝,我被罰去梨園勞作,他特意拿出兩把名琴命我保養,我才不致太過勞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誠曾在他的琴室中懇求我為昌王求情,他的嘆息猶在耳邊:“還記得小王曾與舍弟一道,也是在這方小小的琴室中,為於姑娘的事情請教大人。想不到數年後,竟只剩小王一人獨坐無言。只怕再過數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語成讖。或許師廣日並不在意斬去撫琴的手,所謂“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鍾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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