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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樞聽得呆了,一時出神,似乎在想像石雄夜發馬邑,月下憑堞,指明公主帳幕的豪邁氣魄。好一會兒才嘆道:“你這哪裡是在說和親公主的故事,分明是在說悍將石雄的故事!聽你這樣一說,今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我笑道:“將士的故事便是和親公主的故事,公主為免除邊境戰事委身戎虜,將士為搭救公主奮不顧身。於國家來說,本來便是密不可分的。”

  玉樞捂住雙耳,愈加焦躁:“我才不理會什麼家國大計,我只想真陽和壽陽留在我身邊。和親的榮耀,還是留給別人好了。”

  我笑道:“公主和親,乃是義不容辭。人活著,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對家國都有不可推卸的義務——”

  玉樞連忙擺手:“罷了罷了,你的話我都明白。我便知道不能尋你說話,一說話都是忠君愛國、能臣孝子那一套大道理!你怎麼沒托生成男人?做官最合你的脾性了。”

  夜風吹動窗欞,格的一聲輕響,驚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嘲諷。忠君?我欺騙高思諺、逃離高曜,我幾時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糊塗起來,不知道這十五年我究竟忠於誰。

  我意興闌珊,起身道:“姐姐還是快歇息吧,熬得久了,越發胡思亂想。”說罷親自扶她上榻,放下帳子,熄了燈火。我舉起即將燃盡的紅燭,燭淚滾滾,衣袂帶起的風激起孤獨而微弱的熱流,撲得雙眼發澀。只見綠萼在裡屋掀起了紗簾,等我進屋。

  忽聽帳中喚道:“玉機……”

  我轉身問道:“姐姐還有何事?”

  湖綠色的帳子微微鼓起,似黑暗中迴旋蓄勢的風。玉樞遲疑:“也沒什麼。只是想著也許又有好一陣見不到你,有句話,我得囑咐你。”

  我會意,嘆息道:“姐姐是想說劉鉅的事麼?”

  隔著帳子,見不到我的面,為她平添了幾分勇氣:“嗯……倘若劉鉅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好,他又能真心待你,想來母親也不會反對的。”

  我笑道:“此事姐姐不必擔憂,我心中有數。”

  睡下許久,仍能聽見紗幕外玉樞翻身的聲音,像深夜平靜的海面上隱隱的cháo音。寢室窄小,我卻像幕天席地,獨自臥在荒涼野地之中,空虛疲憊,不知起身後該向何處去。易曰:“同人於野”“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34]我不是“君子”,也不會有“同人”。這一生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抱著那些骯髒的秘密孤獨死去。

  思之令人絕望。

  清晨起身,向皇后請安。宮中已多年沒有皇后,唯有守坤宮後花園的牡丹開了又謝,謝了復開。柔桑本來明麗活潑,做了皇后,自然也有皇后的樣子。只見她一身茜色金絲鳳袍,胸前累累一串紫玉珠,越發顯得項下肌膚瑩白如玉。斜插三對紅寶金簪,高髻上正簪一支金鳳,鳳嘴宛如泣血,在柔桑眉心垂下葳蕤一點殷紅。她遠遠高坐,周身如披霞光,絲絲金芒令人莫可逼視。

  受過禮,柔桑便向東偏殿去了。不過片刻,慧珠出來道:“皇后娘娘正在更衣,請朱大人進去稍坐。”

  我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見,姑姑的氣色越發好了。”

  慧珠笑意殷勤:“托大人的福,奴婢這把老骨頭還使喚得。”

  五年不見,慧珠比從前胖了許多,一張臉卻更加白膩光潔。她身著若糙色簇花織緞半袖,周身似散盈盈水光,清貴無匹。高髻正中簪一枚小小的赤金雛jú華勝,赤色宮花下,細密的金珠步搖噝噝打在耳邊,裝扮遠勝尋常有年資的宮女。身為熙平大長公主的心腹、皇后最信任的姑姑,不但在守坤宮,便是在整個皇宮中,地位亦是超然的。

  我早就聽母親說過,柔桑入宮,熙平大長公主不放心,特命慧珠入宮服侍。當時我還道:“這哪裡是進宮服侍,分明是大長公主不放心,擺一雙眼睛在女兒身邊。”母親微微不悅,白了我一眼,“偏你什麼都知道!”

  我進東偏殿坐等,背後依舊是四扇蘇繡美人屏風。秋光平靜而綿長,玉簪叮的一響,似從深遠的夢境中偶然泄露的迴響。不一時,守坤宮的執事宮女桂旗奉茶上來。恍惚是十五年前的春天,我坐在這裡,耐心等候裘皇后,那時也是桂旗奉茶,身後也是這扇蘇繡美人屏風。

  自裘皇后時,桂旗便在守坤宮服侍,到如今年近半百,而我也是快三十歲的老女了。人物依舊,朱顏華發,不過一轉身的工夫。我一時感慨,含淚喚道:“桂旗姑姑。”

  桂旗也忍不住拭淚,又跪下磕頭:“奴婢如今又服侍皇后娘娘了,而姑娘也依舊在這裡坐著。當真是好!”

  我忙扶起她,又問道:“自咸平十八年,有七八年沒見姑姑了。桂枝姑姑好麼?”

  桂旗一怔,垂頭道:“桂枝很好。只是今日有差事,不能向大人請安了。”說罷忙指著一碟精細果糕,“奴婢記得大人喜歡吃清甜的點心,請大人嘗些。”

  我笑道:“姑姑連我的口味都還記得。”

  桂旗道:“桂枝當年在茶房當差,連大人茶水的濃淡冷熱,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嘗了一口點心,又品了一口茶,笑道:“果然還是舊時的滋味。”桂旗歡喜得熱淚盈眶。

  不一會兒,柔桑更衣出來。只見她去了大半簪環,只留了零星幾朵薔薇宮花。櫻色紗衫下,一簇簇桃花飛旋盛開。洗盡脂粉,笑意清純,這才回復了幾分年少時嬌俏的模樣。

  我連忙行禮。柔桑笑道:“玉機姐姐何必多禮?我就是不願彼此拘束,這才請姐姐到這裡說話的。”

  我扶著她的手起身:“謝娘娘。”

  柔桑盈盈一笑:“玉機姐姐還像從前一樣,喚我柔桑好了。”

  我一怔,忙道:“微臣不敢。娘娘母儀天下,舊日縣主的封號早已不復存在。”

  柔桑笑道:“那也罷了。姐姐喚我什麼都好,我只喚你姐姐便是。”

  我恭謹道:“微臣惶恐。”

  柔桑坐在從前裘後坐過的榻上,我依舊在下首落座。柔桑笑道:“我聽陛下說,自從陛下登基,姐姐說話就像變了一個人。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果真如此。玉機姐姐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說。怨不得人說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呢,想想真是無趣。”

  她口中“無趣”的“孤家寡人”,她曾經不屑一顧的鳳座,是她的母親費盡心力、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為她爭來的。而守坤宮雕琢華麗的礎石,早將我一生的良知壓死。

  我笑道:“皇后娘娘容光照人,看來陛下待娘娘很好。”

  柔桑臉一紅:“陛下待我好,這都是念在母親與母后早年的情義,還有母親薦玉機姐姐入宮的恩情。若說到喜歡,他還是更喜歡貞妃一些吧。”

  我微笑道:“貞妃侍駕多年,自是深得寵信。娘娘入宮時日還短,還需多多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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