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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淡然一笑:“殿下難道不曾聽過?‘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故曰:太盛難守也。’[14]”

  熙平眉心微蹙:“這是何意?”

  我幽幽一嘆,一絲冷冽之氣自心底流入唇齒之間:“今日容貌雖盛,來日必敗。且以容貌盛,必以容貌敗。以用心盛,必以用心敗。待到玉機又老又病時,不知身邊還剩有誰呢?”

  熙平這才覺悟,嘆息道:“你如今已經封侯。女子封侯,千年難見,這還不夠富貴顯赫麼?這麼多年,何苦還放不下?”

  我嘆道:“難道殿下能全然放下麼?”

  熙平笑道:“有另一句話難道你不曾聽過?‘小辨破言,小言破義,小義破道。’[15]”

  我不覺冷笑:“在殿下心目中,何為大道,何為小義?”

  熙平微笑道:“這個孤早就回答過玉機了,讓他繼承皇位,與孤的柔桑生下孩兒,繼承大統,是為孤畢生所追求的大道。其餘都不過是小義。既是小義,有何放不下?”

  我微微苦笑:“是。竟是玉機不懂得分辨大道小義的分別了。”

  熙平道:“你還是太年輕,心腸也太軟。好在新君已經登基,你的擔子也卸下了。”

  我心中一動:“真的麼?”

  熙平笑道:“你如今已是新平縣侯,新帝的功臣,欽賜帝師之號,從此安享富貴便是,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好了,今天你回府來,是天大的喜事。都是孤不好,說起老啊病的,口不擇言了。”

  我心中黯然,唯願這擔子真的放下了,然而良心上的重擔,是永遠放不下的。“殿下恕罪,許多話也只有在殿下這裡,才能傾吐一二。”

  熙平神色悲憫:“孤明白。”沉默片刻,忙又問慧珠,“孤剛才不是命人喚了柔桑來,這孩子,平日恨不得跑出府去見朱大人,今日怎的如此遷延?”

  慧珠笑道:“想來小姐正在梳妝打扮呢。”

  話音未落,柔桑掀了帘子走進來,笑吟吟道:“玉機姐姐來了,女兒好好裝扮一下,難道不對麼?這是待客之道。”只見她一身紅衣,笑靨如花,甚是明麗嬌俏。兩顆珍珠在頸間滴滴答答地亂跳,衣裙間環佩叮咚。小小耳室之中,數人一目了然,柔桑掃視一圈,眸光越來越暗,掩不住失望之情。她定是盼望著朱雲能隨我前來,所以才精心裝扮許久。

  熙平笑斥:“越發強詞奪理,讓客人久候,可是待客之道?”

  柔桑轉身坐在我身邊,挽著我的左臂,倚在我肩上,嘻嘻笑道:“玉機姐姐就和我的親姐姐一般,才不會怪我遲來呢。”

  熙平笑道:“還是這般任性,過兩年嫁出去了,瞧你還這樣無法無天!”

  柔桑把我的胳膊抱得愈發的緊。她別過頭去,幾道短短的米珠流蘇在她腦後淅淅瀝瀝地響著。“我才不要嫁給那個小孩!”

  熙平慌忙看了我一眼,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厲聲斥責:“柔桑!休得胡言亂語!你忘記母親是怎麼教你的?!”

  柔桑並無慚愧,亦無不甘和無奈,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似是司空見慣,又似是無可無不可,口氣也懶懶的。她起身行一禮:“女兒知道了,女兒再也不這樣說了。”

  熙平怒氣未消,我忙拉起柔桑的手笑道:“陛下已經長大了,再不是小孩子了。柔桑縣主近日見過陛下麼?”

  柔桑囁嚅道:“登基時遠遠見過一次。我不想見他。”眼見熙平又要開口教訓,忙又搖著我的手笑道,“玉機姐姐現在有自己的府邸了,柔桑可以去姐姐府里玩麼?”

  熙平見她不再胡言亂語,又礙著我在場,只得悶悶地不說話。我笑道:“只要大長公主殿下許可,柔桑縣主幾時來都可以。”

  柔桑看了母親一眼,笑道:“那我便常常去了,姐姐可別嫌我煩。”

  我笑道:“縣主閒了只管來。只是過些日子我要出京去——”

  柔桑笑道:“真的麼?柔桑真羨慕玉機姐姐,姐姐如今出了宮,自由自在的。我若能如此,一輩子不嫁人也甘願。”

  熙平似是無力再糾正她,只板起臉:“柔桑!又說胡話了。”

  我忙笑道:“一年之中,我總有一兩次回京,到時定來看望縣主。”

  柔桑的笑容愈發陌生,帶著慘勝的悲壯神氣:“自然是要去的。來日進了宮,便哪兒都去不了了!”

  第五章 吾畏其卒

  用過晚膳,在故居西庭盤桓片刻。舊居院落中郎廡依舊,梨樹越發高大,銀花初開,月光下似一樹靈動浪花。於是解開靛藍色荷葉紋香袋,摘下數朵放在其中。

  柔桑見狀笑道:“從前玉機姐姐和玉樞姐姐每到春天就要把梨花晾乾了做香囊,如今還做麼?”

  我低頭繞著香袋上的絲帶,幾片靛藍色荷葉似雲影在手心翻盪:“自從入宮,再沒有做過。倒是玉樞還在府里的時候,曾做了一些送給我。”環視一周,但見屋宇柱廊、石桌井台都是舊日模樣,“自從母親離開,難道這裡都無人居住麼?”

  柔桑道:“不知多少人想過來住呢,母親也准了,只是過不去我這一關。”

  “這是為何?”

  “因為這裡是屬於玉機姐姐一家的,誰也不能占了去。”

  我見她一臉認真的神氣,心中甚是感動:“多謝縣主還惦記著玉機。”

  柔桑一旋身坐在石桌旁,雙腳一盪一盪,鮮紅的羅裙似旌旗招展:“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小時候我記得最牢的事情,便是姐姐入宮那一年在這棵梨樹下看畫兒說典故,暘表哥還給杜撰了一個‘梨花忘典’贈給姐姐呢。姐姐還記得麼?”說罷擰著身子,仰起頭盡情體味花香。

  我笑道:“縣主不說,玉機都快忘記了。”

  柔桑笑道:“都說姐姐是最聰明的,原來記性還不如我。別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這件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說著緩緩低下了頭,“從前玉樞姐姐在,玉機姐姐卻在宮裡。好容易玉機姐姐出宮了,玉樞姐姐又在宮裡。再過兩年,連我也不在這裡了。這棵梨樹就越發寂寞了。”說到最後,竟有一絲哽咽。

  我不知是不是飲了酒的緣故,心頭有些遲鈍,悶悶不語。柔桑笑道:“玉機姐姐以後能常回來照看它麼?”

  我笑道:“若將它移植到家中,玉機自然會派人照料。”

  柔桑瞥了我一眼,甚是不滿:“原來只有我一個人還惦記著,你們都忘了。怨不得母親說,只有我一個是長不大的傻子。”

  因在席上多飲了兩杯酒,慧珠便吩咐帶一罐醒酒湯在車中。車身搖晃起來,腹中酒氣翻湧,心中卻沉悶不已。行到汴河邊,吩咐停車,又命銀杏盛一碗醒酒湯來。連喚了兩聲,銀杏才如夢方醒。飲過湯,我笑道:“果然還是不能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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