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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曜嘆道:“不錯。”他轉過身,面色轉和,依舊坐在燈下。燈光黯淡柔和,像倒映著星光的彌河水,靜靜地流淌。高曜忽而一笑,“姐姐的故事說得越發好了。”

  是呢,離我進宮給他說故事的那一年,已經整整九年。我慨然道:“君父巡狩在外,擐甲持兵,降居幕府,兒臣卻高床軟枕,把持國器,父子君臣不能相守。扶蘇因何被賜死,夷吾、重耳因何出逃?殿下不可不查。”

  高曜道:“扶蘇與重耳因不在君父身邊,為小人所譖,一個自盡,另一個逃亡十九年方才歸國為君。”

  我微一冷笑:“若得不到監國的實權,又何必慕這個虛名?”

  高曜道:“依姐姐當如何是好?”

  我笑道:“殿下可聽過,‘君行,太子居,以監國也;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168]。殿下當隨陛下親征,一來,將監國之名讓於封、蘇兩位大人,不使他們縛手縛腳,他們定然感激,此是結兩相之心。二來,北周宣帝宇文贇,做太子時向不為武帝所喜,因其巡撫西土與親征吐谷渾的軍功,終不忍廢之。殿下若能隨軍出征,立下戰功,不但父子親密,更得文臣武將之心。待吞併西夏,以殿下獨一無二的軍功,太子之位非殿下莫屬。”

  高曜問道:“倘若父皇不願立我為太子呢?”

  我淡淡道:“遠有唐太宗廢殺太子建成,近有廢驍王起兵謀反之事。殿下的弟弟們,都還小呢。”

  高曜並無驚詫,更無猶疑:“唐太宗南征北戰,廣結英雄豪傑,立下赫赫戰功,在玄武門殺了太子建成。廢驍王因隨先帝平定江南,竟也能集結黨羽謀反,被父皇用炮轟死在玄武門。人人都道因皇位手足殘殺,是最令人不齒的事情,姐姐竟然贊成?”

  我笑道:“且不說李世民險些被李建成毒死,逼於無奈才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就算他真有取而代之的心,主動發難,那又如何?有軍功與人心,取代李建成是定勢。殿下若能聚起人心,獲得首屈一指的軍功,玉機自然為殿下高興。何況比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得寵來得好。是不是?”

  村居之中,一番笑嘆,兩杯清茶,再猛烈的腥風血雨都如茶香一般在唇齒間輕輕溜過。高曜笑道:“是。就算是庶人高思諫,當年也頗得人心,只是他敗了。”

  我嘆道:“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單靠軍功畢竟有限。”

  高曜會意道:“姐姐放心,我必定跟隨出征,侍奉在父皇左右。只是……”他低一低頭,終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生怕從我臉上錯過了什麼,“四弟是姐姐的親外甥,姐姐竟不為他打算麼?”

  這樣直白的詢問,不摻雜一點試探的意味,像山野的濃黑的夜,容不下黯淡瑣碎的燈光。我亦坦然回答:“一來,論賢論長,四皇子比不上殿下和三皇子,聖上不會選他做太子。二來,即便四皇子真的做了太子,殿下會因為玉機的緣故不顧慎妃娘娘的遺願麼?恐怕到時玉機還要求殿下饒他母子一命呢。”

  高曜口角一揚:“姐姐說的是形勢。我想知道的是姐姐的心。”

  言語和緩,好辭逼人。他今日的諮詢,不是問師,不是問友,而是在問臣。我一拂衣裙,鄭重拜下。高曜大驚,俯身欲扶。我仰望道:“十四年冬,慎妃娘娘問玉機,倘若有朝一日玉機成了皇妃,也能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時,玉機的心還能向著殿下麼?玉機答道:‘無論玉機身在何處,無論是何身份,無論是不是嬪妃,能不能誕下皇子,我的心,永遠向著弘陽郡王殿下。’”

  高曜緩緩坐直了身子,忽然眼睛一紅:“十四年冬,那是母親薨逝之前……”

  我垂頭道:“是。”

  高曜嘆道:“母親有託孤之意。”

  我沉靜道:“是。”

  高曜含淚扶我起身,歉然道:“是我不該問姐姐。”

  青白色的裙下兩片黑灰,甚是刺眼,甚是陌生。剛才屈膝之時,雙膝竟有些僵硬。想一想,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向任何人跪拜了。我微笑道:“殿下這樣問,足證殿下矢志不移。玄武門之事,倒是玉機白說了。”

  高曜眼淚還沒咽下去,就笑了起來:“實不相瞞,杜主簿在京中也是這樣說的。”停一停,復又誠懇道,“姐姐隨我回京吧。”

  我笑道:“回京後,殿下將要讓玉機做一個女主簿,以備時時諮詢麼?”

  高曜認真道:“在王府,或是在自己家中,怎樣都好。姐姐在青州已有數月,難道不想回京看一看麼?婉妃剛剛生下八妹。”

  我搖頭道:“玉機已經習慣了布衣蔬食,讀書耕田的逍遙日子,京城雖繁華,卻與玉機不相宜。何況……”我淡淡一笑,“‘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169],當耐心等待才是。”

  高曜一怔,會意道:“究竟是我心急了。”

  我坐下,笑問道:“請教殿下,宮中都還好麼?”

  高曜笑道:“宮中人很多,不知姐姐要問誰?”

  我笑道:“太后、聖上、昱貴妃、穎妃、婉妃,都好麼?”

  高曜道:“太后與父皇貌合神離,母子之間冷淡得很。父皇對昌平皇叔太無情,太后至今沒有平復。”

  我不禁嘆息。高曜又道:“父皇忙於國事,整日不得歇息。別的不說,單小書房裡堆積如山的奏疏,就令人頭痛不已。有人諫言說,乾脆撤了小書房,不必再看這些民間的胡言亂語,父皇偏偏不依。初時還親自閱覽,自從生了一場大病,便讓穎妃去了小書房。可正月里,穎妃險些小產,只得回宮休養,哪敢讓她操勞?親征在即,父皇調兵遣將,又勞於案牘,脾氣越發不好,有一次連簡公公也挨打了。不但如此,父皇的身子也大大不如往常了,從入了冬開始,就藥不離口。若不是婉妃生了壽陽皇妹,父皇在宮裡簡直沒個高興的去處。”

  我微微出神。他老了,我也是。

  高曜覷著我的神色,微微遲疑:“其實,若姐姐思念父皇,可手書一封,我回去轉呈給父皇。”

  我微笑道:“玉機無話可說,只待陛下與殿下振旅凱旋的一日。是了,才剛聽殿下說起杜主簿,他還好麼?”

  高曜道:“自從王府中的舊人都去了御史台南獄,府中辭官的不少。然而這位杜主簿,分明被免了官,卻仍舊不走。我問他為何不另謀高就,他倒也誠實,直說是玉機姐姐讓他好好在王府中,不要胡思亂想。”

  我笑道:“玉機從未這樣說過。”

  高曜道:“我明白,是姐姐為我留住了他。姐姐的患難恩情,我永遠不會忘記。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170]我今日才知道了。”

  我笑道:“殿下言重。‘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171],殿下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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