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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偽書?”

  “微臣以為,此書有兩處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沒有說話,耳畔只聽到小簡壓抑而不平的呼吸聲,像殿外的大風經過重重帷幕,只剩最深的一縷疑慮與寒意,“一是字跡,二是署名。字是三國時鐘繇所創的小楷,這種字體簡潔秀麗,常被初學者臨摹。微臣仔細比對過字帖,可謂分毫不差。依微臣淺見,此人定是有意隱藏字跡。”

  皇帝道:“那麼署名呢?”

  我仰首凝視,目光深遠、專注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臉,他的臉剛毅冷酷,透著因焦慮而生的興奮與狐疑:“還有便是‘劉靈助’此名,分明是個假名。”

  皇帝道:“何以見得?”

  我微微一笑道:“據《北史》,劉靈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個術士,深被爾朱榮所信。當時爾朱榮有意圖,於是為自己鑄金像,數次不成。劉靈助便說,‘天時人事必不可爾’[114],經司馬子如與高歡勸諫,爾朱榮終於還奉孝莊帝。後元顥入洛,爾朱天穆渡河與爾朱榮會師,將攻河內。爾朱榮命劉靈助占卜,劉靈助便說‘未時必克’,後果應驗。後又因預言洛陽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莊帝崩後,劉靈助自謂方術無所不能,便起兵造反,號稱為孝莊帝起義兵,討伐爾朱榮。他馴養大鳥,稱為祥瑞,刻像書符,詭道厭祝,妄說圖讖,言劉氏當王,從者以十萬計。後被叱列延慶、侯深所擒,斬於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來劉靈助真的是一個術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會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劉靈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爾朱亦必滅’,自謂必勝。後被叱列延慶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斬首於市。而高歡在明年的閏三月,滅爾朱兆於韓陵。劉靈助雖然靈驗,但卜出不吉卻不肯相信,孤注一擲,終於身死名裂。真可謂‘成也卜筮,敗也卜筮’。”

  我侃侃而談的聲音在漆黑的椽梁間縈繞,堅定而清冷。自信繼之以恭敬與謙遜,更有一種別樣的鋒銳,如刀鋒掠過,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許久。地上兩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著金磚反映的燈光,如各懷心事的兩個人,隔岸觀望。含光殿靜如曠野,唯余殿外夜風呼嘯。

  皇帝沉吟道:“莫非書假言真?”

  我搖頭道:“微臣以為,此人掩藏字跡,假託前人,妄說王氣,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則你以為書中所言之王氣是假?”

  我趁勢道:“微臣原本以為是假,可適才聽陛下所言,看來劉靈助所言並非全虛。但不知司天監所奏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罷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絲慶幸道:“如此說來,其餘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陰、陽、風、雨、晦、明,變化萬端,不可勝數。同相異見,也不出奇。更何況,自古觀望天象與記述天象的,為了迎合帝王好惡與時勢變幻,增刪有之,篡改有之,隱匿有之。本也不足為奇。”

  我恭敬道:“陛下聖明。只是微臣以為,即使書中所言為真,因上書之人有意隱藏來歷,居心叵測,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細看。這本就是微臣身為女錄的職責。”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細朕是知道的。依你說,這人為何要冒充劉靈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約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尋一個前人中身份相仿的來代替自己。”

  皇帝道:“劉靈助曾是術士,又曾為官。莫非這人也是一個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牽涉其中,故用假名上書,投到微臣這裡來。一樣可以上達天聽。”

  皇帝揮一揮手,小簡托著信走上前來。皇帝展開信,窸窣一聲輕響,如他腦中闃然升起的疑念:“‘昏曉五祥’……莫非不是雲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麼?”說著提高了聲音,目光灼灼,“你說呢?”

  第二十二章 皇天無親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滷煮,析成五色”,說的是鹽有青、黃、白、黑、紫五色。那麼“五祥”應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實在不便評斷,一來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來我才讀過信,不便顯得精通:“恕微臣愚鈍,尚未留意。”

  幸而高暘倉皇而不失措,懂得假託劉靈助之名。若當真無中生有,我又如何附會?將“劉靈助”大大演繹一番,儘量打消皇帝對上書人身份的疑慮,誘使皇帝因劉靈助的靈驗而相信書中所言是真。在我獲罪以前,如此為他開脫已是極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機敏和博識,當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細讀數次,或許能發覺其中關竅。只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將信拍在漆盤上,小簡身子一震,整個含光殿都在嗡嗡作響:“也罷,既然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你就拿回去細看吧。至於劉靈助,待朕親眼看過那封上書再說。”

  小簡急趨過來,將信高舉過頭頂。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謝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讀經史,對所謂的天子氣怎麼看?”

  高曜的信是罪證,他看過了解過了又還給我,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倖免。我既感輕鬆,又覺悵惘。果然觸犯了他的禁忌,誰也不能逃脫。既如此,就讓我盡最後的力量。於是我正色道:“微臣以為,‘天所授,雖賤必貴’[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剛才你還說‘天命不可虛邀,符籙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於人,則‘不可虛邀,不可妄冀’。於天,則‘天之所助,雖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問哉’,既不可問,又何必問?”

  皇帝望著門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謂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說著目光如電橫掃殿中,燭火為之戰慄,“莫非天子見了天子氣卻只能旁觀麼?”

  我揚眸,蒼涼而憐憫地一笑:“陛下不是要御駕親征麼?若西北真有天子氣,也是應驗在陛下這裡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學秦始皇東巡,自欺欺人麼?”

  腕間有信紙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覺到一息脈搏。這一息脈搏不知何時會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時降臨。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親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統的吉兆。怎能說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霽:“朕明春方才親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時,上黨現天子氣,應在神武帝高歡。中間數十年,方才應驗。明春至今,不滿一年,如何就不能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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