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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思誠道:“據小王所知,四弟與文校尉並不交好,不知他如何得到舍弟的書信糙稿?又為何要彈劾四弟?如此無事生非是何用心?”

  我正色道:“恕玉機直言,昌平郡王與敵將有私交的事,恐怕軍中人人皆知。所謂‘人臣無境外之交’[97],昌平郡王與敵將過從甚密,本就不妥。文校尉身為邊將,若得知此事卻不上稟朝廷,那才叫失職。當年的羊祜與陸抗、華元與子反,哪一個人敢欺瞞君上?”

  高思誠頓時語塞:“大人所言甚是,小王慚愧。”

  忽然想起穎妃的信。昨天這個時候,高思誠夫婦當還在景園,也不知他知不知道太后與皇帝因何爭執。於是試探道:“倘若昌平王爺並無謀反,加之有太后在,必定不失富貴,還請王爺寬心。”

  高思誠搖頭道:“往常四弟再任性,皇兄看著母后的顏面,也不會重罰。這一次卻在蘭州下獄,小王總覺得事出蹊蹺。”

  高思誠一語帶過,要麼並不確知,要麼不願提起。既如此,他們母子四人之間的事情,我亦不宜多言。只聽高思誠又道:“信王世子和裘郎中聯名彈劾四弟度田不實,而世子卻觸犯軍規被押回京了。這兩件事撞在一起,難道只是巧合麼?”

  高思誠雖不肯出來做官,於官場之事倒也不是毫無察覺。然而對這件事,我更不便開口,只得明知故問:“此話怎講?”

  高思誠道:“大人典職樞機,恆參謀謨,又陪伴皇兄甚久,最得聖心。不知大人可否清楚,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我搖了搖頭:“不敢當。玉機只是看些百姓的上書,真正的朝廷機密,恐怕所知尚不如王爺。信王世子的事,就更無從得知了。”

  高思誠好容易進宮一回,我卻一問三不知。他眼中透著深深的失望,隨便憤然:“可惜小王不曾做官,消息閉塞。子曰:‘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98]大人可知道,‘愚’最不可及,是何處?”

  我隱隱心驚,默然搖頭。他又道:“‘愚’最不可及之處,便是不知道當今世道算‘有道’還是‘無道’,於是不知何時該‘愚’,幾時該‘知’。”高思誠一向溫和,這一次是真的惱了皇帝,竟在我面前大肆譏諷皇帝的“無道”。只聽他又道,“所以無論何時,還是選‘知’更穩妥些。以免事到臨頭,手足無措。是不是?”

  他不但惱了皇帝,也惱了我。我合目不語,良久,方欠身道:“王爺言重。玉機出來已久,也該回宮了。”高思誠也不留我,忙起身相送。

  踏出琴室,白花花的日光刺得眼底生疼,忙舉袖遮擋。明昧之間,只覺暈眩。忽聽門後一聲悶響,伴隨著琴弦此起彼伏的震鳴,像滯悶時耳畔的心跳聲,滿是憤懣的絕望。

  師廣日在一旁道:“王爺素來愛琴,今天竟然摔了那架海月清輝。嘖嘖……”說罷口角含笑,渾若無事地推門進去了。

  我的心也隨著琴弦的震鳴重重頓了兩下,不覺皺了皺眉頭。絕望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各自絕望,不復得見,連一道守死的機會也沒有。

  回到小戲台前,只見梁艷生正拿著軟鞭狠命抽打一個小旦,那小旦拱肩縮背,不敢閃躲。梁艷生見我出來,忙停了手在一旁行禮。

  我忽而極其羨慕那小旦,他學藝不精,他的師父痛心疾首。即便出師,他也可以依靠唱本。倘若人生也有唱本可循,即便是絕望的人生,也能含笑赴死吧。

  從梨園回來後,頭痛得厲害,加之天氣太炎熱,實在沒有心情再去小書房,於是在漱玉齋補眠。

  心事重重,勉強入睡。忽然置身於一片嘈雜與紛亂之中,耳畔有無數竊竊私語。遠處有渾圓的五彩明燈,幽幽冷光如絲緞柔靡綺麗,又似萬千際遇的點點魂魄。我看見我自己高高在上,掣起鮮紅的竹籌擲出一陣天雷滾滾。雷聲還未止歇,高思誼和高暘的頭顱便落了地,腔子裡黑洞洞的,沒有血。我在好奇地仰望,只見我自己漠然起身,飄然而去。我摸一摸自己的胸口,一腔死靜。人群慢慢散去,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妹妹夢到了什麼?怎麼睡覺也要嘆氣?”

  我心中一跳,猛地坐起身來,只見一位白衣女郎正搖著摺扇笑盈盈地坐在我的腳邊。我又驚又喜,眼前頓時一片模糊,顫聲道:“啟姐姐,你回來了。”

  啟春甚是消瘦,抹額上雪白的銀絲襯著她的面孔微微泛黃,連笑容都顯得枯瘦:“我瞧你夢裡在嘆氣,醒了又哭,越大越成個孩子了。”

  見到啟春,忽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姐姐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怎麼連信也不寫一封?”

  啟春笑道:“我行蹤不定,寫信給你,也收不到你的回信。索性就不寫了。”

  我細細打量,關切道:“姐姐的臉色不大好,人也瘦了。外面這麼辛苦,何不早些回京?”

  啟春道:“實不相瞞,我病了一場,在驛站中多住了十幾日,這才能接到家中來信,說世子入獄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急急忙忙趕回來。”

  我大吃一驚:“姐姐病了?現下可好了麼?”

  啟春不以為然道:“妹妹知道,我自幼習武,身子向來很好。這樣的小病只當是磨鍊罷了。”

  消瘦如斯,卻輕描淡寫,也不願意透露自己所患何疾。婚姻不諧,便如此自苦麼?我不禁惻然:“‘君子遊必有方’[99],姐姐回來便好。”

  啟春哧的一笑:“‘遊必有方’?我是獨游,何來‘有方’?況且我回來也是無用,不過陪著王妃等死罷了。”

  我忙虛掩她蒼白的唇:“姐姐何出此言?”

  啟春握著我的指尖,只覺她的手心乾冷粗糙,掌紋如枯黃葉脈一樣脆而涼:“我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只因為這個世子王妃的身份,便不得不回府來面對殘局。如此不尷不尬,當真無趣。”我從未想過她會回心轉意,我更沒想過她會心灰意冷。只聽她接著道,“我現在甚是後悔,為何不早早讓他寫下休書。拖延至此,難受得很。”當初是信王王妃攔著高暘,不准他寫休書,啟春這才遠遊。今天這樣說,分明是埋怨王妃了。

  我嘆道:“姐姐變了。”

  啟春微微冷笑:“《易》曰:‘井泥不食,舊井無禽’‘瓮敝漏’[100]。”

  水井已被泥土淤塞,再也沒有甘冽的清水,井畔自然也不會再有鳥獸飲水,連汲水的瓮罐都破了,從前的一切又何必提起?難道她對高暘的死活竟全不在意了麼?“姐姐在驛站病得很厲害麼?”

  啟春搖頭道:“改邑不改井,無喪無得。”

  村邑遷徙,水井依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處。既是痴心錯付,那便讓它隨風而去,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又道:“姐姐是不打算理會世子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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