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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說,一個人若不顧天性人倫,強要出頭,便是極可怕的?”

  我疲憊地一笑,連搖頭都沒有力氣了:“你錯了,不是可怕,而是有大智慧大勇氣。”

  綠萼疑惑道:“姑娘把奴婢說糊塗了。”

  我澹然道:“‘我誠詐也。人皆詐惡,我獨詐善,不亦可乎?’[103]是善還是詐善,有什麼要緊,只要一以貫之,詐善也是真善。”

  綠萼似懂非懂,點頭又搖頭。我嘆道:“一個人不顧天性人倫,要做世人眼中的聖人,此人必是有常人所不能解的大志向。王莽只是未能善終,便顯得殘忍而偽善,若他成為一代明君,又該如何評斷呢?”

  綠萼道:“如此說來,姑娘還是覺得銀杏姑娘有大智慧大勇氣?”

  我笑道:“她畢竟救了我的命,我也感激和欽佩她捨身相救的勇氣。我之所以不立刻答應她,是因為我還對她一無所知。秋蘭有罪入獄,銀杏雖然無辜,卻也陪著秋蘭,是個義氣之人。只是我要問一問穎妃,秋蘭所犯何罪,才能決定要不要她。”

  綠萼笑道:“原來如此。奴婢還以為姑娘覺得她用心不正,所以不肯要她呢。到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笑道:“你說的,也沒有錯,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用意。凡事小心些好。”

  不知不覺車已到了修德門,綠萼扶我下車。隨行的衛尉鬆了一口氣,我稱謝拜別。

  宮裡的陽光格外溫暖,風也格外嬌軟,我深吸一口氣,仿佛嗅到些許桃花的香氣。我仰頭望著南方湛藍的天空,明艷如寶石。我合目體味著滿頭滿臉的熾熱,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生的真實和生的希望。周身熱了,才能感覺魂魄真的回來了。我的身體似承受不住離魂已久的衰朽、乍寒還暖的復生,不覺劇烈地顫抖起來。

  綠萼連忙扶住我,擔憂道:“姑娘怎麼了?”

  整個胸腔都在劇烈地震動,每一下呼吸都是淺薄而艱難的。眼睛一花,落下淚來。模模糊糊中,只見芳馨帶著小錢和幾個宮人迎了上來,也顧不得行禮,只含淚打量我:“謝天謝地,姑娘總算安然無恙。奴婢在宮裡聽到姑娘在景靈宮的事情,就立刻出來了。回去定要叩謝菩薩。”

  雙唇乾燥而冰冷,口中苦澀而黏滯,幾乎張不開嘴。我含糊道:“我沒事,姑姑放心。”又笑,“謝菩薩做什麼?又不是菩薩救我。”

  芳馨拭淚道:“姑娘受驚了,臉色很不好。”說罷和小錢一左一右扶著我。

  小錢究竟年輕性急,已忍不住問道:“究竟是誰這麼大膽,竟敢行刺?”芳馨白了他一眼,小錢一臉愧色,低下了頭。

  我努力地回憶那張青白如鬼魅的瘦臉,卻只記得一雙憤恨的眼睛,像兩眼深不見底的旋渦,漸漸將我吞沒。我有氣無力,如在囈語:“我……不知道。”忽然腳下一軟,睡了過去。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哭。有人緊緊攥著我的手,將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在我耳邊切切喚道:“玉機,醒一醒。”熱淚滴在我的面頰上,溫溫涼涼的一道,如渠中的春雨,潤濕了龜裂的心田。模模糊糊地辨認出頭頂淡藍色的荷葉紋帳幔,如一帶天水相接的溫柔與渾然,頓時心安。

  芳馨驚喜地喚道:“姑娘醒了。”

  一位身著素錦竹紋長襖的貴婦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見我睜開眼睛,頓時淚如泉湧。我滿心慚愧,澀然喚道:“母親……”

  玉樞和芳馨並列站在母親身後,都是雙眼紅腫。芳馨歡喜道:“什麼樣的太醫、什麼樣的藥,都不如夫人喚一聲有用,可見母女連心。”

  我嘆道:“母親……怎麼進宮了?”

  母親的面孔稍顯粗糙,膚色蠟黃得近乎病態。焦心如煎,她的容顏衰敗得太快,雖坐擁錦繡,好顏色卻加倍地流逝了。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只顧流淚,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玉樞道:“母親在家裡知道你的事情,還如何坐得住呢?”又扶著母親的肩膀勸道,“妹妹已經醒了,母親怎麼只顧著哭?這樣於妹妹的病也不好。”話音未落,自己也哭了起來。

  母親拭了淚,深深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的右手愈發有力地握住我的右手,滾燙如火,堅硬如鐵。待看我喝過水,她肅然道:“玉機,我母女二人回青州去吧。”

  玉樞和芳馨俱是愕然。玉樞道:“母親……”

  母親不理會她:“你守喪三年,心無旁騖,是孝順女兒,但你的心一直在宮裡。當初你要回宮,我不攔你。只是我想不到你一回宮來,不是坐牢,便是遇刺。早知如此,我便不讓你回來。”

  玉樞驚詫道:“母親……您怎麼知道妹妹坐牢的事情?”

  母親冷冷地掃她一眼:“你是我女兒,你說謊的樣子難道我看不出來?我便在宮裡打聽不出來,難道不會尋長公主殿下麼?”

  玉樞紅了臉,訕訕不語。芳馨見母親神色異常,也不敢相勸。母親又向我道:“你就放下這勞什子官位,隨我回青州吧。到了青州,就尋一戶好人家嫁過去,好生地過日子。”

  我動了動唇,卻發不出聲音。母親貼耳過來,聽了兩句,頓時面色大變。我微微一笑,竟有些幸災樂禍的自嘲之意。好一會兒,母親方勉強鎮定下來:“你若不願意嫁人,也可逍遙度日,不比在宮裡熬著好麼?母親陪著你……”她深吸一口氣,流淚道,“一直到死。”

  笑意轉而悽然,淚水滾落在枕邊。母親又俯身聽了半句,面色由白轉青,目光中滿是痛惜、憎恨、感佩與決絕。良久,她和軟下來,哽咽道:“你若執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陪著。要死要活,咱們母女在一處。”

  玉樞微微吃驚,茫然無語。

  我愧赧無地,閉上眼睛側轉過頭。母親長嘆一聲,俯身在我右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天晚了,我該出宮了,你好好養病吧。既決定了,就不要後悔。”她的右手忽而滿是陽光灑在雲端的溫軟,我的心像在洋洋春水中浸泡著,變得又酸又燙。我忍著眼淚,看玉樞和芳馨送了母親出去,只聽寢室外母親的聲音道:“姑姑請回吧。”

  玉樞也道:“芳馨姑姑回去吧,妹妹可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你。本宮送過了母親,就回來。”

  芳馨道:“這……奴婢恭送老夫人,恭送娘娘。”

  母親的腳步聲縈繞著沉重的嘆息,如擊築的凱歌,帶著燕地的蒼涼與堅守。我凝神聽了許久,待耳畔恢復寂靜,心也陡然痛了起來。芳馨轉身回來,見我翻著眼睛看門,便道:“老夫人還未走遠,若姑娘要改變主意,奴婢這就去請。”

  我以袖遮面,長舒一口氣:“現在什麼時辰了?”

  芳馨道:“酉時了,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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