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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平十八年正月的最後一天,我去景靈宮拜祭皇后。一大早出了玄武門,登車之時,忽聽綠萼驚呼道:“姑娘看,那裡站著一個人!”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北方的天空呈現出陰沉的藍黑色,濃雲滾滾如怒海翻波。護城河如一帶濃墨,不知其深。霧氣瀰漫河上,嵐起如風。與高高的宮牆一河之隔的樓宇高聳入雲,屋脊翻卷如尖利的獸角,毫不留情地撕裂著東方稀薄的陽光。遠遠一帶飛虹華廈如沉沉死棋,是靡艷的夜晚一場爭劫不盡的蒼茫之局。有一個披白色短斗篷、壓著風帽的人獨立其上,渺若荒原孤煙。風行烈,他卻峻挺如山。

  綠萼的驚呼引起了隨行衛士的注意,四名衛士當即飛奔過橋。綠萼道:“這樣站在上面,也不怕摔下來。他在看什麼?”說話間,那人已經將風帽翻了下來,露出一頭黑髮和低垂的眉眼。然而離得太遠,我終是看不清楚他的臉。

  綠萼左右一望,道:“莫不是在瞧姑娘麼?姑娘認得他?”

  我一怔,為了瞧得清楚,我也翻下了風帽。衛士仰面喝道:“何人在上面?報上名來。”那人不答。行人都仰頭望著他。那人默默注視片刻,依舊壓上風帽,轉身躍下了屋脊。四個衛士繞過高樓追了過去。他的身影忽如雪鵠起落,又如飛雲聚散,瞬間化在無邊的風色之中。晨光追索不及,茫然照亮了整座汴城。

  四命衛士奔了回來,躬身向校尉告罪。隨行的校尉道:“立刻稟告汴城府尹,請他們留心此人。”又問我道,“請恕卑職無禮,請問大人,可認得此人麼?”

  此人一身白衣,輕功卓絕,顯是有恃無恐。若泯然市民之中,汴城府怎麼能尋得到呢?我搖了搖頭。校尉道:“請大人上車。”

  我還禮,轉身上車。車過了橋向西北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景靈宮。景靈宮的執事知道今天有內宮女官出宮來,早早便開了道,請宗親百官暫且迴避,只留有封誥爵位的女眷在內。我被眾人簇擁著,往正殿而去。

  忽聽人群微有擾動,廊下有人低低喝問了兩句,接著一個少女的聲音悽厲叫喊:“朱大人!”又叫了一聲,聲音卻窒悶,顯是被人捂住了嘴。

  我停了腳步,問道:“什麼人在喊?”

  一個年老的宮女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向我行了一禮,道:“回大人的話,一個新來的小宮女,不知迴避,在那裡鬼鬼祟祟地混鑽,已帶下去責罰了。”

  我微笑道:“姑姑好生教導就是了,還請不必責罰。”

  那宮女道:“大人仁慈。她本就是個罪人,被趕到此處做些粗活的。還這樣不知規矩,須得重重地罰。”

  我好奇道:“她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道:“回大人,她叫銀杏,以前是在御藥院當值的。”

  是我初入掖庭獄的時候,遇到的那個有公孫瓚之義的少女銀杏。我恍然道:“原來是她。”

  綠萼道:“姑娘認得她?”

  我點了點頭,對那宮女道:“她是來看我的,請姑姑網開一面,讓我瞧瞧她。”

  那宮女道:“既是大人有命,這也不難。奴婢這就讓她在偏房裡等著,待大人拜祭過之後,便可相見。”我忙還禮道謝。

  皇后的梓宮就停在景靈宮的正殿景靈殿之中。殿外的空地上,有僧侶在超度,據說要不眠不休地念到尾七之日。更衣後,我在階下磕了頭,這才走入正殿。殿中茫茫如雪,香菸瀰漫。我在靈前跪下,垂頭拭淚。一個老內監拖長了音調,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哀冊。守靈的女眷和宮女內監開始號啕大哭。老內監艱難唱畢,我忍住咽喉的干癢,不勝悲切地朗讀了我親自撰寫的輓詞,在一隻大銅鼎中化了。最後,我和眾人跪在一起哭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偏房用素饌。

  跪得久了,起身微有眩暈。白花花的人群中,忽然一人如浪頭拔地而起,俯身向我撲了過來。她極快地拔下挽發的長簪,頓時青絲四散,面色蒼白而猙獰。煙霧中只見她雙目通紅,形狀宛若厲鬼。她手中的銀簪如利刃般閃著森冷的光。我的雙腿還沒有從酸麻中恢復過來,腦中一片空白,動彈不得。殿中響起了尖銳而悽厲的叫喊,在我耳邊嚶嚶迴響。綠萼大叫一聲,想撲過來救我,忙亂之中左腳被右腳一絆,跌在一邊。殿中都是女子,見此情形早就嚇得魂飛魄散,誰也不敢上前。

  時光宛若一線極長極遠的腳印,望不到盡頭。在極度的驚恐與茫然中,我又看見了咸平十三年的冬天,金沙池畔的莽莽雪原。是誰撐著黃龍油紙傘沿著腳印走了過來?我凝目遠望,驚叫聲在空曠幽冷的天地中片片粉碎,激盪不絕。心亦如天地,瞬間空靜。

  殿外,啟春在群僧之中迅捷如飛,轉眼就到了階下,神色焦急而絕望。臨死前竟能見摯友最後一面,我深感欣慰。

  那女子憎恨的臉龐愈來愈近,漲滿我整個視野。她的眼睛像極了咸平十四年曆星樓那扇幽紅的窗,瞳仁如貓般凝聚起薄如鋒刃的冤屈與仇恨,像一個人影筆直地吊著。應該是慎妃吧,或許是錦素,聽說她也是白綾賜死的。我聽到她喉間咔啦啦的爆響,分明是皇后臨終前玉如意在地上跌碎的聲音,我的額頭不知怎的又痛了起來。

  她們都來向我索命了。那就來吧。

  第二十七章 交道之難

  不知從哪裡撲出一股大力,將我推出數尺。回頭看時,那女子手中的銀簪深深刺入一個白衣少女的右背。那女子冷哼一聲,狠狠地拔出銀簪,血濺在她的青白色的長臉上,如數行血淚縱橫,觸目驚心。那白衣少女痛得渾身抽搐,張大了口卻叫不聲來。她一仰頭,我這才看清,原來救我性命的竟然是銀杏。她本該在偏房裡等我,卻不知何時進了正殿。

  那女子踢開銀杏,向右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胸口,伸過臉來厲聲道:“妖孽!你可想過今日麼!”

  離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她的臉,只看見她眼中的興奮與憎恨、快意與殺意如烈火般熊熊燃燒。血在她肌膚的紋路中摸索蔓延,沿著她瘋狂的笑意滑落在她耳鬢。心疼病開始發作,我又呆又駭,說不出話來。她將我按在地上,揚起銀簪,簪子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心口,如桃花層層綻放。我想閉目待死,偏偏眼睛卻合不上。

  她的手臂剛要落下,忽然頭顱一震,眼裡的火如被海水澆熄一般,瞬間渙散。幾乎同時,她身軀一震,五指一松,銀簪掉落在我身上。她的身體重重地壓了下來。綠萼爬起身來狠狠地將她推開,俯身抱住了我。

  啟春跳了進來,飛起一腳,踢在那女子的腰間。接著飛躍過去,抬起右腳,踏在那女子的胸膛上。那女子仰面而臥,一動不動。啟春蹲下身子,伸指探她的鼻息和頸間的脈搏,搖了搖頭。

  我驚魂未定,綠萼也喘著粗氣。耳邊驟然響起了許多驚慌失措的叫喊聲:“有刺客!”“殺人啦!”……

  啟春轉頭喝道:“亂叫什麼!都出去!”眾女不敢違拗,都退出了景靈殿。啟春又命人將銀杏抬出去醫治,這才俯身接著查看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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