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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蓮兒帶著兩個丫頭匆匆行了一禮,追了過去。綠萼雖然滿臉好奇,卻不好問,若有所思了半晌,恍然道:“陛下待娘娘便是姑娘說的‘相敬如賓’,不見便是‘皮肉相連’,日後反而好‘恢復舊觀’。奴婢說得對不對?”

  我點一點她的眉心,笑道:“你這麼有心得,不快些把你嫁出去當真對不住你這番宏論。”

  綠萼不以為然道:“姑娘謬矣,既有了嫁人的心得,就大可不必嫁人了。好比知道梅子是酸的,自然就不大想吃了。”我無言以答,只瞪了她一眼,便往後院去了。

  玉樞側身坐在青瓷磚砌成的花圃邊,自拿了一柄玳瑁梳子。見我來了,便笑道:“上一次你還沒有給我梳好頭就走了,這一次可逃不脫了。”說罷伸手將梳子遞於我。

  小小的花圃種了一圈梔子花樹,淺金色的陽光疏疏灑落,葉子蒼翠如洗。每一絲葉脈都像一條小小的溪流,潺湲如春水沾衣。玉樞的笑容潔白燦爛,如陽春盛開的梔子花。玳瑁在玉樞手中瑩瑩光轉,指尖微觸,不覺心中一動。八年前暮春的一天早晨,天色慾明未明,粲英宮寂寥無語,我便是在這個花圃旁就著花芯的露水為錦素挽起長發,打發她去向母親報喜。日後所有的悲喜和謀算都出自那個清晰而美好的早晨,出自這座默默無聞、英華粲粲的粲英宮。卻不想多年後這裡竟成了玉樞的寢宮。

  我縮了手道:“讓小蓮兒給姐姐梳頭吧,玉環飛仙髻……我已不記得是什麼模樣了。”

  玉樞笑道:“你如今也越發地懶了,叫你動一動手比登天還難。”

  我屈膝道:“娘娘就饒了微臣這一回吧。”

  玉樞凝目道:“念在你大病初癒,且饒過你。”於是小蓮兒將梳頭的物事都搬了出來,命人一前一後捧著牡丹鈕纏枝雙獅雙鸞菱花鏡。十來個宮女捧著熱水熱巾、茶水點心、刨花水、茉莉頭油、白玉櫛梳、羊角篦子、束髮銀針、素銀簪環、白色絹花等物,另有兩個丫頭專管遞東西。眾人圍了半圈,次第向前,鴉雀無聞。小蓮兒十指尖尖,俱染了蔻丹,翩然如飛,如亂紅輕舞。

  玉樞見我呆看,便笑道:“每天梳頭的時間那麼長,在屋子裡得悶死。我倆在家裡的時候,也常在院子裡梳頭的,還記得麼?”

  我笑道:“是。只是那會兒既沒有這樣好的手藝,也沒有這樣大的陣勢。”

  玉樞道:“小蓮兒的手藝也是在漱玉齋調教出來的。你既來了,就讓她為你重新梳頭。”

  我忙道:“罷罷!一天梳頭也鬧不清楚,有這工夫,不如睡覺。”

  髮髻將將挽好,宮人正在插珠。玉樞不敢亂動,直立端坐,僵得像根柱子,只一味咧嘴笑斥:“你就是懶!”忽然神色一收,凝神道,“小蓮兒你聽,是不是晅兒又在哭了?”

  小蓮兒側頭聽了聽道:“確是四皇子殿下在哭。”

  玉樞神色焦急,就要起身。我忙按住她道:“你別慌,我替你去前面看看。”一轉身已見兩個辱母抱著高晅走了過來,一個道:“娘娘,殿下哭鬧,吵著要白嬤嬤呢。”只見高晅穿著白色小襖,眼淚口水沾在胸前。玉樞抱過兒子,輕聲哄勸半晌,這才止了哭聲。

  待辱母將高晅抱走,我好奇道:“白嬤嬤是誰?”

  玉樞目送兒子走遠,滿臉憂色。小蓮兒跪在玉樞腳下用熱巾子擦拭玉樞胸前的淚水和涎水,轉頭道:“白嬤嬤是服侍四殿下的辱母,素日殿下最喜歡的,一刻也離不開。十幾天前被簡公公帶去了,殿下記性好,到如今都還記著呢。”

  我恍然嘆息:“原來是她……”

  玉樞也無心梳頭了,只隨手揀了一枚小小的梨花別在鬢邊,糙糙瞧了瞧鏡子,便命眾人都退了下去。小蓮兒拿了一個錦墊放在青瓷磚上,玉樞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邊。我扶一扶她鬢邊的梨花,微笑道:“我剛進宮那會兒,弘陽郡王殿下貼身的辱母王氏犯了錯被打發出宮去,殿下初時也百般不適。但只要有得力的人代替她,日子久了自然便淡忘了。”

  玉樞搖頭道:“你不知道晅兒的牛心左性,他一哭,我便心疼。”接著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生育的艱難,一面自嘆自怪。我淡淡笑著,默然不語。玉樞抱怨為子女心痛,卻不知這樣的心痛是我畢生不可得的經歷。聽久了,我有些不耐煩,忍不住打斷她:“姐姐,那個白嬤嬤就是皇后的人麼?”

  玉樞一怔,道:“白嬤嬤?我不知道。是簡公公將她帶走的,再沒回來過。”

  我又問:“她後來怎樣了?”

  玉樞道:“大約是杖斃了。”

  我笑道:“姐姐好像並不在意這個白氏。”

  玉樞道:“那時候你還在掖庭獄,我只擔心你。況且她既是個jian細,我還在意她做什麼呢?”她低頭將手中的帕子擰成一朵花,扣在白玉鐲子裡,百無聊賴地端詳著。四片輕盈的花瓣覆在她潔白的手背上,青線蜿蜒如花芯中娓娓吐露的私語。玉樞嘆道:“皇后也是可憐。也不知道怎麼就查起jian細來,各宮都搜了一遍。聽說用刑厲害得很,被抓去的無一生還。你說這其中有沒有被冤枉的?”

  我詫異道:“皇后生前曾逼迫姐姐,姐姐倒覺得她可憐?”

  玉樞道:“皇后對我有誤會才會那樣問我,況且她也沒有把我怎樣。人都去了,還提這些舊日恩怨做什麼?”她側身摘了一片葉子比在腕間,憮然道,“我只是可憐兩位公主罷了。”

  多年的恩仇在我心中雖已淡到茫然,卻從未消泯。我雖不會陷於仇恨,卻也從未想過去原諒誰。仇恨會蒙蔽雙眼,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途。無故諒解更是心頭的匕首和毒藥,讓人失去前行的動力。也許玉樞沒有經歷過刻骨噬心的仇恨,即使皇后曾令她張皇失措,又在高晅身邊安插耳目,她依舊能輕易地原諒她、憐憫她,就像原諒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總是這樣不忍心,不願與任何人為敵。

  我淡惘笑著。玉樞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我笑道:“娘娘的德行堪比有‘卻輦之德’的班婕妤,怎麼會傻?”

  玉樞一怔,憶及往事,忽而雙頰一紅:“你就知道取笑我。”說罷低了頭,自顧自笑,“別忘記了那時候你也抽了一張女官的典故來說——梅花妝——如今你進了御書房,可不都應驗了麼?”說罷與我相視而笑。

  我忽而想起一事,斂容道:“姐姐,這話只可在粲英宮說,萬萬不能傳出去。”

  玉樞眉心一跳:“不過是小時候的趣事,湊巧罷了。為何不能說?”

  我執了她的手切切道:“災異讖言,最能惹禍。姐姐難道不知道,皇后的罪名之中就有‘災眚兆庶’麼?皇后監國期間所有的不詳和異變都成了她的罪過。還是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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