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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穎妃還禮,微笑道:“我知道你總是這個時辰起來的,也是才來,並未久等。可見這三年來,你都沒有變過。”

  我淡淡道:“糙木之人,一榮一枯,皆是雷同,遑論變化?”說著請她上座,又吩咐上茶,這才問道,“娘娘芳架惠臨,不知有何見教?”

  穎妃微微一笑道:“雖然三年未見面,但我可沒少差人去看你,非要娘娘長娘娘短的生分著?”時隔三年,她已封妃,再讓我稱她一句“易珠妹妹”,總是有些不自在。卻聽她拖長了音調慢慢道:“玉機姐姐?”

  這一喚,我也自覺有些矯情:“易珠妹妹列位三妃,身在高位,竟還沒忘昔日之情。”

  穎妃笑道:“‘蛇化為龍,不變其文’[88],昔日的事情,妹妹不敢忘。”

  我亦笑:“‘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

  穎妃笑道:“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的事情,小女子都怕。”於是相視一笑,俱各釋然。

  她趕一趕茶葉,輕輕嗅著茶香:“還是你這裡的茶好。”說著又細細看了手中的茶盞,“盞子也好。”

  我笑道:“不過是極平常的碧螺春,聞著香,喝起來不過如此。盞子確是好的,這是前朝越窯出產,花開並蒂刻花、背雕四葉鏤空的疊層青瓷茶盞,是我在宮外住著的時候,我兄弟搜羅來贈予我的。漱玉齋沒有好茶,就用好盞子伺候著娘娘吧。”

  穎妃微笑道:“‘碗,越州上。越瓷類玉、類冰,越瓷青而茶色綠。器擇陶揀,出自東甌。’[89]果然是越州青瓷。從前我家也做過瓷器買賣,定窯和邢窯的白瓷,龍泉和越州的青瓷,鈞窯的彩瓷,現下還有新造的龍泉窯、德化窯、汝窯、哥窯,還有浮梁縣[90]的青白瓷,京中的達官顯貴們愛得不得了,我們家年終不知道要販多少進京來。”

  我笑道:“你們領著皇家內府的利錢還不夠,還要順手賺別人的錢,真真是無利不起早。”

  穎妃不以為然道:“從南方販瓷來的商人在這汴京城中到處都是,不獨我一家。我家也沒有打著皇商的名號在市上招搖。瓷賣得好,全賴我哥哥,他是鑒瓷的高手。他挑進來的瓷器,無一不是高價賣出。這全憑我家的本事。說不定我手上的瓷器,也是你兄弟從我家買的。”她一說起家中的買賣,頓時一掃頹唐之氣,變得精神煥發。

  我笑道:“自妹妹做了皇妃,家中也有了爵位封誥,正是好好享福的時候。為何閒不下來,與民爭利?”

  穎妃斂了笑容道:“爵位封誥都是聖上賞賜的。所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皇恩如暴雨雷霆,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自己辛苦經營得來的,總是不大安心。”說到最後,頗有些黯然,只垂頭把玩著宮絛。

  我暗暗嘆息:“妹妹正當盛寵,為何口吐頹唐之語?”

  穎妃嘆道:“正當盛寵?姐姐何必譏諷我?”

  我一怔,歉然道:“世情冷暖,如人飲水。我不該擅下斷言。”

  穎妃道:“姐姐言重。若說聖寵,我得到的尚不如姐姐。姐姐進了一趟掖庭獄,照樣能好端端地走出來。倘若是我進去了,姐姐以為我還能出來麼?”

  我啐了一口,輕輕斥道:“妹妹胡說什麼?!快些漱口。”

  穎妃施施然飲一口茶,笑道:“這有什麼?連皇后都被降罪了,一夕之間,整個皇宮人人自危。我是皇后送給陛下的一件禮物、一條跟尾狗,自也是皇后安插在他身邊最顯眼的耳目。有朝一日,我若去了掖庭獄,一點兒也不奇怪。到時候,萬望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加照應才是。”

  我不覺哼了一聲:“你放心,我自會照應。”

  忽見芳馨走進來道:“姑娘,小蓮兒才剛來漱玉齋,問姑娘幾時得空,婉妃娘娘想過來看看姑娘。”

  我笑道:“穎妃娘娘在這裡呢。告訴小蓮兒,明天我親自去粲英宮看望姐姐。”

  未待芳馨答話,穎妃笑道:“這又何必?我可不忍心霸著姐姐,不教你們姐妹相見。只管請婉妃姐姐過來,前些日子我忙得透不過氣,怠慢了婉妃姐姐。她來了,我也正好借姐姐的地方好好陪個不是。”

  我笑道:“你不明白,玉樞午膳後要練兩個時辰的舞,何必擾她?不教她過來,只怕她還要鬆一口氣呢。妹妹別想這麼多,只管聽我安排便是了。”

  穎妃便不多說,待芳馨出去,這才道:“皇后本已大殮,禮部和少府已擬定了下葬的禮儀和器物,誰知陛下忽然下詔,一切都要重新來過。姐姐知道的,本朝至今還不到四十年,以貴妃之禮葬皇后,這還是頭一回。禮部的大人們都要現翻書去查,還要搜羅起前朝的宿儒英耆,一個個去問,所答又五花八門,當真是焦頭爛額。今日午歇起來得早了些,回事的還沒有來,我便溜了出來。恐怕這會兒章華宮已經亂成一團了。”

  我往她面前的小瓷碟中夾了一塊菱角糕:“妹妹這樣出來,真的不要緊麼?”

  穎妃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閒,理他呢?”

  我笑道:“妹妹日理萬機的,這一閒,就往我這裡來,玉機真是受寵若驚。”

  穎妃睨我一眼,抿嘴笑道:“你別得意,我是無處可去才往你這裡來的。”她的笑意忽而涼了下來,雙目慢慢透出悽然無助的淚光,轉過頭悄悄抹去。

  這些年,她亦是不易。我惻然,誠懇道:“好妹妹,你只管來,即便沒有好茶,也會有好茶具招待你,一定讓你安心。我聽說前些日子簡公公帶人去章華宮尋人的時候,妹妹抗旨了。這事陛下怎麼說?”

  穎妃已經不耐煩端坐,收起雙腿斜倚在榻上,自己尋了兩個靠枕墊著。陽光掠過她的右臉,鬢髮如糖絲兒化在水中,一張臉半陰半陽:“自從陛下聽過當夜在守坤宮的事情,忽而大怒,在自己宮裡大興刑獄,不過幾日,更蔓延到了各宮。接著便下詔譴責皇后,那些陳年舊事都被翻了出來,尤其是公主們在金沙池溺斃的事情、愨惠皇太子夜半發癔症跳樓的事情……還有,武庫爆燃的事情,還有些零碎舊事,樁樁件件,都指著皇后。說她自為後以來,征符不至,災異屢現,實是德行有虧,皇天不祐。他日日在靈前哭得傷心,轉眼便對皇后這般。如此反覆,教人害怕。當時昱妃和婉妃那裡都搜出了人,眼見就要到我的章華宮來。整個宮裡都知道,我是皇后獻上的人,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章華宮。姐姐,你若是我,會怎樣做?”

  我合目思忖片刻,道:“簡公公得了刑訊的供詞,從章華宮搜出人來,必會屈打成招,人們便以為妹妹白白跟隨皇后這麼些年,到頭來,皇后卻還在妹妹身邊安插耳目,妹妹必為眾人恥笑。既然整個皇宮的人都覺得妹妹是後黨,那妹妹便做個不折不扣的後黨。來日陛下問起來,便說顧念舊恩,不忍揭發。陛下也許還會讚許妹妹行動不忘本,有欒布[91]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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