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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的目光在畫紙上掃視片刻,道:“沒有地方畫父皇了,是不是?”

  我明白她心中的矛盾:“是。殿下若想畫父皇,咱們另畫一張便是了。”

  華陽搖頭道:“今天我累了,不想畫了。”說罷走到窗下,看高曄和祁陽公主在銀杏樹下玩耍。迎著陽光,她雙眸微合,隨即蹙了蹙眉,仿佛在驅趕眉尖擾動的輕塵。青瓷三足獸腳香爐的獅口中緩緩噴出香菸,四散無影。暗香隱隱,沁入肌膚有根深蒂固的苦澀與不安。我遠遠地看著她,沉默不語。

  良久,只聽華陽道:“玉機姐姐,任嬤嬤她們為什麼忽然都走了?”

  我不解道:“殿下說什麼?”

  華陽道:“父皇說,他早知道任嬤嬤她們喜歡嚼舌根子教我不痛快,所以都打發走了,才換了胡嬤嬤進來。”

  我一怔,道:“任嬤嬤出宮了?”

  華陽道:“父皇和穎妃都這樣說,可我覺得不是。”她忽而轉頭,目光陡然變得閃亮而銳利,“任嬤嬤曾對我提過,說那一夜母后召見玉機姐姐,玉機姐姐無禮,氣死了母后。第二天,她就不見了。我好容易找到穆仙姑姑,卻見她和小羅公公一起在母親的靈前喝了毒藥。後來我……我就不敢再問了。玉機姐姐,是你氣死了母后麼?”

  如果是旁人問我,哪怕是玉樞和高曜,我都會用爛熟於胸的說辭來敷衍他們。然而對華陽,我竟然心虛起來:“那一夜,微臣的確對皇后娘娘無禮,致使娘娘病逝轉沉,忽然崩逝,一切都是微臣的錯。”

  許久的沉默之後,華陽道:“父皇說,母后是心結難舒,鬱郁而亡,和旁人沒有關係,但若我想證實,自可去問。又說玉機姐姐是勇於擔當的人,若問了,一定會自認其罪的。果然如此。”

  我愕然,嘆息道:“微臣有罪。”

  華陽道:“玉機姐姐既然已經坐牢自省,還請不必愧疚。我相信父皇的話。任嬤嬤是因為說了姐姐的壞話,所以被打發出宮的麼?”

  皇帝不想兩位公主知道母親去世的真相,更不想公主們面對母親死後被聖旨譴責、降禮下葬的殘酷事實,所以驅趕了辱母任氏,又命穆仙和小羅等人殉葬,實是一片關愛之情。我只不過碰巧牽涉其間,哪裡值得他如此費心?“只要陛下認為任嬤嬤胡言亂語,不管她在殿下面前說了誰的壞話,都會被驅趕出宮的。”

  忽聽門外胡嬤嬤的聲音道:“啟稟殿下,該用膳了。昱妃娘娘正在欣然殿等著殿下過去呢,陛下也回來了。”

  華陽道:“這就來。”又向我道,“父皇回來了。玉機姐姐你也快回宮去用膳吧。我先去了。”說罷福一福,掀了珠簾出去了。

  我走到書案旁,慢慢收拾著畫具。無意中看見皇后年輕時的樣子——溫潤如玉,端莊可親——這才發現,我早已將她們最好的樣子埋藏在心底。我的畫筆是一片汪洋大海,她們的笑容就是初升的明月,偶爾的蹙眉是掠過的浮雲。浮雲終會過去,明月卻是亘古永存的。

  忽聽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抬頭一看,但見皇帝站在門口,一身白衣,銀絲織繡的雲龍繚繞周身,如玉樹含雪,浮光清幽。我連忙上前叩頭行禮。皇帝道了平身,興致勃勃地走上書案看畫,笑道:“朕聽華陽說,你和她畫了一幅極好的畫,便等不及要來瞧瞧。唔……果然很像……瑜卿年輕時候的樣子。”

  皇后雖然獲罪,但他提起她的閨名,依舊毫無滯礙,甚至帶著幾分思念與嚮往。也許對他來說,年輕時的皇后與剛剛死去的皇后,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他呆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們連平陽都畫上了,為什麼不將朕也畫上?”

  我垂頭答道:“微臣不敢擅擬龍顏。”

  皇帝笑道:“就將朕畫在這裡好了。”說著拿起洗淨的畫筆指一指右上角一片空白的地方。

  我恭敬道:“此處狹小,恐畫不清楚。”

  皇帝道:“無妨。你也畫一個朕年輕時的樣子上去,有個輪廓就能看出是朕,這才是你的本事。”

  我為難道:“這……微臣無能。”

  皇帝將筆拋給我,我慌忙接住。他似笑非笑道:“‘一言倚,天下靡’[86],你有這個本事。”

  我雙手一顫,筆落在地上。濕潤柔軟的筆尖在金磚地上戳出一點大大的水漬,照見我惶怖不安的目光,瞬間淡去。

  我蹲下身子,指尖在漫著洋洋青光的金磚上拂過。他在譏諷我,一席話使皇后獲罪。我既說的是實話,自也不能示弱。皇帝冷眼看我拾起了畫筆,也不說話。我定了定神,就勢跪了下來,垂首道:“申子曰: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微臣智小位卑,實在當不起如此讚譽。”

  皇帝嘿嘿笑道:“讚譽?”他踱下書案,負手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右手自我的鬢邊掠下,食指微曲,輕輕抬起我的下頜。我睜大了雙眼漠然仰視,呼吸一窒,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相視片刻,他撤了手,緩步向前,在胡床上坐了下來:“既然你將朕的話當作讚譽,為何連筆都拿不住?”

  我轉過身子,依舊垂頭:“昔日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玄德驚落匙箸,又道:‘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於微臣來說,陛下的微言細舉,都是迅雷風烈,不容微臣不驚。”

  皇帝笑道:“然則你是將朕比作曹操,將自己比作劉備麼?”

  我淡淡一笑道:“曹操不過中才之主,奢yín無度、殘暴不仁,怎比吾皇仁牧萬邦、一統天下?至於微臣——才剛是陛下說微臣‘一言倚,天下靡’的。”

  皇帝大笑:“起來吧。”

  我伏地道:“微臣還未謝過陛下不殺之恩。微臣——”

  皇帝打斷道:“罷了!不必謝恩,回去養好身子,御書房有很多功夫等著你。”說罷一拂衣衫,站了起來,“如今你進了御書房,當記得‘一言正,天下定’。”

  我直起身子目送他出去,恭敬道:“微臣謹記。”

  他走後,我撫胸半晌,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芳馨走了進來,慢慢將我扶起:“姑娘臉色不大好。”

  我冷笑道:“伴君如伴虎,能好得了麼?”

  芳馨關切道:“陛下……和姑娘說了些什麼?”

  我正要答話,只見永和宮的幾個宮女走了進來,於是道:“回去用膳吧。”

  第二十五章 紂之不善

  午膳後,依舊午歇片刻,待下樓來,只見穎妃已然侯在西廂房了。她筆直坐在榻上,淡淡的陽光從西南斜斜地透過糊窗明紙,安靜地拂過她背後雪團一樣的白jú花紋,愈發顯得她傲若九秋霜華。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她雪白的面頰上投下淡青色的陰影,眸光沉靜得近乎枯萎,更有“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87]的落寞。我微微一驚:“娘娘是幾時來的?怎不命人叫醒玉機?”說著上前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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