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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顯是沒有聽懂,但見我的笑容,便也無心再追究,只鬆了一口氣道:“如此說來,父皇並非喜怒無常?”

  我笑道:“聖上天縱英明,怎會喜怒無常?少來守坤宮,實是因為朝政繁忙。”

  華陽道:“父皇於一件事、一個人都要想得這麼周全,國家事情那麼多,如何想得過來?我只背了幾頁書,就嫌記不住了,為此夫子沒少用戒尺嚇唬我!”這話多少有些一廂情願,然而於子女分上,自是要尋盡一切理由不教自己怨恨父母。這才是拳拳赤子之心。

  我趁機道:“父皇母后各有所難,殿下要多多體諒才好。”

  華陽展顏道:“我知道了。多謝姐姐。”這才飲了口茶,復又好奇道,“玉機姐姐,你總說火器厲害,這火器究竟有多厲害?”

  我笑道:“木柵土垣,遇之灰飛煙滅。血肉之軀,遇之化為齏粉。數丈之外,可取人性命。瞬息之間,可摘人首級。火起若飛鳳翻於九天,火伏若潛龍游於九淵。可明其發期,又可出其不意。可絢若春花,又可熾若驕陽。可隨心所欲,又可機關算盡。可獨來獨往,又可陣如排山。馳如閃電,熛若雲霞。馬遇之化龍,人遇之化神。毫末之間,不可不察。望殿下察之。”

  華陽掩口驚嘆:“玉機姐姐,你出口成章。什麼是‘火伏若潛龍游於九淵’?什麼是‘絢若春花’?”

  忽見窗紙微微一亮,遠遠傳來歡呼聲和掌聲。延秀宮又在放煙花了。因皇后還在病中,窗外鴉雀不聞。許久以後,才傳來砰砰暴響,華陽推開窗戶,但見各色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盈盈起舞,湮滅如羽化成仙。華陽欣羨道:“真好看,可惜不得近前去看。”

  我笑道:“煙花亦是火藥製成,可愉人耳目,這便是‘絢若春花’。火器可伏於水下,埋於地底,歷久不發,靜待時機,這便是‘火伏若潛龍游於九淵’。”

  華陽笑道:“火器竟這樣厲害?這樣下去,豈不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級?”

  我頓時失笑:“火器she程有限,如何能到千里之外?這樣就已經很厲害了。”

  華陽想了想,忽然肅容道:“這樣厲害的東西,必得掌控在有道之君的手中。若在暴君手中,百姓不是只能任人魚肉,永無出頭之日?”

  窗外又砰砰兩響,我心頭一震,半晌答不出話來。雖然前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舟若成了山,水如何覆?華陽此問,著實可畏。於是欠身道:“玉機愚昧,還請殿下指教。”

  華陽又望向窗外,凝神道:“父皇是個明君,百姓不會有這樣一天的。”

  夜深了,我親自送華陽公主回寢殿歇息,待她睡著了,方才出來。芳馨道:“皇后病重,這會兒早該歇下了。姑娘陪公主說了一晚上話,也累了。奴婢這就去尋桂旗說一聲,咱們回宮去。”

  芳馨去了,留我獨自站在池邊。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見底,天邊的星火揚起,都被吞滅了。庭院中空無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門房和茶房燈火通明,像許多隱秘而快樂的私語圍繞著安然沉睡的病體。手爐早就涼了,寒氣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芳馨還未回來,卻見穆仙走到我面前,行過禮道:“幸而朱大人還沒走。皇后娘娘召見,請朱大人移步寢殿。”

  我還禮道:“姑姑安好。這樣晚了,娘娘還沒有歇息麼?”

  穆仙微笑道:“娘娘說,多年未見,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著大人呢。大人請。”說罷彬彬有禮地退在一旁,請我先行。自從皇后的兄長、後將軍陸愚卿殺了父親,我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她。我自是不願意與她相見,然而她命懸一線,又含冤莫白,我深知,總有這樣一天的。子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恆”,“過”也是。

  我也顧不得芳馨,隻身回到椒房殿。依舊從東偏殿的西北角門進去,幽冷陰暗的走廊盡頭,是另一扇門。門的那邊,是西暖閣。西暖閣的燈光勉強穿過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姍姍來遲的美人,撩撥起心底慌亂而虛弱的欲望。我暗暗吸一口氣,濃郁的藥氣迫得我安靜下來。倘若我安然從她的寢殿中走了出來,我一定要從那扇門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寢殿比慎妃居住的時節簡單樸素,所列不過床榻桌椅等物,並非名貴木材。陳設也只有幾樣色澤鮮脆的青瓷,不飾金銀珠玉。燈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側臥向里。長發自枕畔逶迤而下,軟軟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咸平十年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為錦素而來,就站在這裡靜候慎妃更衣。慎妃的頭髮烏黑捲曲,粗而且韌,紛亂交錯,卻生機盎然。也許是我當年身材矮小,總覺得那時候的寢殿比現在寬闊許多。我清楚地記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滿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無趣說辭,才能僥倖保留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皇后的背影裹著朱紅色的吉祥如意紋錦被,躍躍欲試的明快色彩與暗沉的環境和濃郁的病氣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種幻念,就像在城門邊可以尋到一個意氣風發而非“累累若喪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開被子,皇后就會敏捷地站起身來,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莊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談。

  但是她沒有。

  穆仙上前將長發掖起,輕輕喚道:“娘娘,朱大人來了。”皇后在腐朽錦繡中發出低沉而渾濁的鼻息聲,良久方道:“扶本宮坐起來。”

  穆仙低聲道:“娘娘累了,還是躺著說吧。”皇后卻執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將她扶起來。

  我深深拜倒:“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發出一聲撕裂的輕響,她喘了好一會兒才道了平身,虛著眼睛道:“坐吧。”說罷指一指腳頭的繡墩。我上前,與她相對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領了幾個宮人點燈,一時間寢殿亮如白晝。皇后艱難地抬起手,撫一撫散亂的鬢髮,似有若無地一笑:“病成這個模樣,本不宜見人。只是見到玉機,難免有幾分故人心腸。”

  她眼窩深陷,目光滯訥,臉頰消瘦,面色蠟黃。一抬手,只見雙手腫脹,五指箕張,幾乎已經並不攏。見她病成這般模樣,我大吃一驚,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讓她緩緩靠在身上,一面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聲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強起身接受眾妃朝拜,今早便不該在椒房殿門口吹風,公主殿下也不是頭一次跑出守坤宮了。”

  皇后從容道:“等一等她,也沒什麼。”我這才明白,芳馨從守坤宮回來,說皇后在椒房殿門口看宮人除冰。其實皇后是在等華陽公主回宮。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辱母,總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來,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依奴婢的話,要好好懲治一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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