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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怔:“我說服了母親?”

  玉樞笑道:“當年你對母親說,我讀書之餘,習學歌舞,乃是錦上添花。你自己都忘記了麼?我可永遠都記著呢。”

  也許是我隨口安慰母親的,所以我不記得了。玉樞不但記得,還一直感念。我甚是慚愧,拉起她的手道:“既是我一語成全了你,就更應該好好看了。”

  樂坊的四個舞姬來到粲英宮,跟隨玉樞學習新編的劍舞。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耐心花費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既不讀書,也不歇息,看了一場不成形的舞蹈。所有的言語,都是蒼白膚淺、紛亂蕪雜的,唯有一舉手一投足,賞之不盡。

  玉樞只練了半個時辰便打發舞姬回去了。她正要去更衣,卻見小內監來傳旨,宣玉樞去定乾宮伴駕用膳。玉樞只好沐浴更衣。我欲告辭,她拉住我道:“妹妹且先去逛一會兒,回來給我梳個螺髻,好不好?”

  小時候,我常給玉樞梳頭,梳得最好的是螺髻。我笑道:“好。聽說你的凝萃殿很好,我且去看一看。”玉樞忙喚小蓮兒跟著我去。

  八年前我曾來過凝萃殿,那時因無人居住,凝萃殿空曠而簡樸。如今的凝翠殿,繁複雅致。桌椅櫃架,俱用名貴的紫檀木製成。柱樑椽檁、枋斗門窗、楣欞屏扇,乃至燈架熏籠,無一不鏤雕著精細的花樣。不飾金銀珠貝,愈顯華而不靚,沉而不暗。左右垂著月藍色青鳥通天徹地霞影紗,被殿中的暖風烘托起,如飛鳥拉扯出一片高天。枋間日光點點,密如麟雲,深處幽香裊裊,馥若繁花。

  我讚嘆道:“粲英宮當真與過去不同了。”

  綠萼和小蓮兒並肩站在我的身後,俱相視一笑。小蓮兒道:“婉妃娘娘寵冠六宮,所居住的主殿自是不同。且這裡的一幾一案,都是陛下親自挑選,搬到粲英宮的。”說著引我到西暖閣就坐,又命小丫頭上茶。

  三年前,芳馨、綠萼和小錢進了掖庭屬的第一個夜晚,我心病發作,多虧小蓮兒深夜敲開宮門,請了方太醫來。雖不甚親近,卻有救命之恩。茲視錦繡,追念往事,不覺酸鼻,遂向小蓮兒道:“這幾年你過得好麼?”

  小蓮兒的目光盈盈一動:“托姑娘的福,得以服侍婉妃娘娘。娘娘待奴婢很好,不但好,還教奴婢跳舞呢。”

  綠萼在旁笑道:“怨不得你比從前美了,想來這粲英宮裡,除卻娘娘,就數你最美,對不對?”

  小蓮兒頓時笑出了眼淚:“綠萼姐姐就別笑我了。”

  我笑道:“當年你還想隨我出宮,幸而沒有。荒山野地,哪裡有粲英宮好?”

  小蓮兒認真道:“當年奴婢是真心實意想和綠萼姐姐一起去服侍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奴婢罷了。”又嗔道,“這會兒倒說得奴婢像貪圖富貴不肯去似的。”

  綠萼掩口一笑:“姑娘瞧瞧,當年明明是不忍她出宮去吃苦,好心讓她留在漱玉齋享福。不感念姑娘的恩,倒喬張做致起來了。姑娘該賞她兩下才是。”

  小蓮兒道:“綠萼姐姐出宮三年,越發沒個正經了。人家和姑娘說心裡話,你就來混插!”

  綠萼笑道:“我和你說的也是心裡話。姑娘疼你才不讓你出宮,難道不是心裡話?”

  小蓮兒不理會她,續道:“姑娘不忍奴婢吃苦,這奴婢知道。奴婢雖然不在姑娘身邊服侍,可婉妃娘娘和姑娘生得一樣,奴婢服侍婉妃娘娘就和服侍姑娘是一樣的。”

  我拉過她的手,微微一笑道:“這我知道。正因為你盡忠職守,所以芳馨姑姑才讓你來服侍婉妃的,不是麼?”

  小蓮兒垂首欲深:“奴婢能服侍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奴婢不敢不盡心。”

  我捧過茶盞,微一沉吟道:“玉樞的脾性雖然和軟,卻也有一股孤介之氣,時常難以琢磨。你服侍她,可還好麼?”

  小蓮兒沉默片刻,似是答非所問:“婉妃娘娘初入宮時,因著專寵,倒也還好。可自從有孕,陛下便偏寵沈姝和齊姝,娘娘便有些多心了。奴婢無能,服侍不好娘娘,致使娘娘大病一場。多虧了芳馨姑姑,才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

  我笑道:“如何多心?”

  小蓮兒低聲道:“娘娘常問奴婢姑娘在宮裡的時候和陛下的情形。奴婢就說,奴婢從前並不是貼身服侍姑娘的,所以個中情形,並不清楚。”

  我笑道:“於是姐姐又去問了芳馨姑姑,對不對?”

  小蓮兒道:“是,娘娘去問姑姑。姑姑只好說,其實陛下並不常和姑娘說話,就是偶爾相見,要麼是說案情,要麼是說火器,要麼是國家大事、之乎者也什麼的。只因說得來,所以宮中盛傳姑娘得寵。其實傳了那麼久,也並沒有冊封的意思。況且,靜嬪娘娘、穎妃娘娘、昱妃娘娘,還有去了的嘉媛,都是那一年間納入宮的。可見所謂的恩寵,也不過如此,哪裡比得娘娘長住定乾宮的專房之寵?娘娘聽了好幾次,這才好些。後又見沈姝和齊姝這樣得寵,才知道帝王的寵愛並無常性。病了一場,便也漸漸看開了。待生下皇子,便只一心練習歌舞,撫育四殿下。”

  聽小蓮兒忽然說起“靜嬪娘娘”,自內心深處恍惚不已。咸平十四年的冬天,皇帝南巡的途中,忽然將紫菡遣送回京,入掖庭屬受審,使紫菡血崩離世,至今已有三年。當時我對皇帝的痛恨、激憤和怨恚,無以言喻。三年,如今也都雲開霧散。紫菡的死,似怨不得任何人,卻又人人可怨。她像一朵蓮花,尚未綻放,便蘧然凋謝在寒霜滾滾的秋天。而我,卻是隱藏在暗處的惡糙,不光彩地苟活著——靜待更冷的罡風和更烈的野火。

  其實,周淵走後第一個走入定乾宮的是張女御,那個酷愛紫藤花的美貌女子,早已不在皇城的記憶中了,唯留下長長的一道紫藤花廊,亦是從前慎妃所鍾愛的。至於嘉媛——守坤宮驕傲而華麗的傷口——在熱烈的綻裂後,化作乾癟枯黃的爛痂,風一吹,成了齏粉。屹立不倒的,只有穎妃和昱妃。

  我嘆息,不知為誰:“難為你了。”

  小蓮兒道:“是姑姑為難,奴婢並沒有說什麼。其實,娘娘病著,倒也不全是因為陛下移寵他人。自從娘娘有孕遷回粲英宮居住,皇后召見了幾次,聽聞逼迫甚深。奴婢不明所以,全靠姑姑開解。總算陛下下旨,說娘娘從此以後可以不必奉召。因此除了年節,便再沒去過守坤宮。”

  我問道:“皇后如何逼迫姐姐?”

  小蓮兒道:“奴婢略有耳聞,只怕說不清楚。姑娘恐怕要親自詢問娘娘……或是姑姑。”

  我頷首道:“後來如何?”

  小蓮兒道:“婉妃娘娘自生了四殿下,倒也時常侍寢,後來又生下了真陽公主,這才平了意氣。從此以後,再也不提皇后與姑娘的事情了。倒是平日裡常說,能入宮侍奉聖駕,實在是僥倖。如今這樣,也就不望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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