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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輩子”?他才十三歲而已,“這輩子”幾乎是未知之數。唇齒之間有千鈞之重,都輕飄飄地過去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話勸殿下,‘君子立言,非苟顯其理,將以啟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獨善其身,將以訓天下之方動者。’[59]”

  高曜笑容微涼:“非苟顯其理?非獨善其身?姐姐怕我為了皇位無所不為,怕我對四皇弟不好,所以用君子之道來開導我,是麼?”

  玉樞有子,且性子純真,哪裡有高曜這般幽深難測的心思?我從沒想過要助高晅奪位,但他未必不在高思諺關於儲位的考量之中。爭與不爭,早已身不由己。我不忍正視他,只望著亭亭如蓋的青松,坦然道:“殿下恕罪,婉妃娘娘是我的親姐姐。”

  高曜低低道:“這些松樹,還是姐姐在長寧宮的時候,命人去花房搬過來的,有七八年了吧,是不是長高了許多?”我轉眸注視,不解其意。他淡淡一笑,“樹向天而長,闊而無邊,我的路卻越走越窄。怨不得前人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60]”

  忽然聞到一陣藥香,芸兒輕輕咳嗽一聲,上前道:“殿下,該喝藥了。”

  我接過藥碗道:“我來服侍殿下喝藥。”

  芸兒看看高曜,高曜卻緩緩合上了雙眼,芸兒只得用錦枕墊起他的頭頸,退了下去。我細細餵他喝過了藥,又拈了一片醃漬了蜂蜜的陳皮讓他含在口中。一轉頭,只見他熱淚盈睫,鬢角已被濡濕。我用熱巾擦乾淚痕,微微一笑道:“好容易我才不哭,殿下卻又流淚了。”

  高曜顫聲道:“以前只有母親這樣餵我喝藥。”

  高曜年紀雖小,卻甚少這樣軟弱。如今他身體孱弱,孤苦無依,難免病中多思多感。我低頭疊好了熱巾,靜靜道:“玉機身不在長寧宮,心卻永遠在這裡。”

  高曜嗯了一聲,緩緩舒了一口氣。我又道:“殿下快些養好身子,到了春天,就出宮開府。會有長史咨議、參軍記室,還有許多庶子舍人,如雨駢集於麾下,唯殿下馬首是瞻。”

  高曜有些意興闌珊:“他們能抵得什麼事?”

  我笑道:“他們是朝廷選給殿下的王府官,入為智囊,出為爪牙。且所謂‘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61],將來無論舉為朝臣,還是遷補方伯,這一生一世,都不能忘本。”

  高曜道:“父皇忙於遠征西夏,哪裡還會用心挑選?”

  我抿嘴笑道:“殿下寬心,陛下已然將此事交給了玉機。”

  高曜雙目一亮:“果真麼?”

  我頷首道:“是。玉機定會盡心為殿下挑選德才兼備的人才,從此以後,殿下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高曜微微一笑道:“我從不是孤身一人,玉機姐姐一直在我身邊。”

  我遠遠地看一眼芸兒,笑道:“李嬤嬤和芸兒不也一直在殿下身邊麼?”高曜正要分辯,我又道,“殿下開府,會給芸兒一個名分麼?”

  高曜道:“這三年,芸兒與我同行同息,嬤嬤對我不離不棄。待我開了府,便奏明父皇,封芸兒為更衣。”

  我笑道:“若蘭不過是個罪婢,都做了昌平郡王的佳人,芸兒卻只是個更衣麼?”

  高曜被曬得燥熱,不禁將錦被扯下兩寸,帶著三分豪氣道:“不過是個王府的名分,芸兒不會在意。若有那一日,何懼不能為嬪為妃?”

  我為他擦一擦汗,淡淡一笑道:“甚好。”

  說了這一會兒話,高曜漸漸有些精神不濟,於是我囑咐他好好休養,便退出了長寧宮。回到漱玉齋,芳馨迎接我道:“姑娘才去了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奴婢以為三年不見,有許多話要說。”

  我也有些莫名的燥熱,一把扯開斗篷的絲帶:“弘陽郡王殿下十分虛弱,說不了一會兒話就要歇息,所以就回來了。”

  芳馨道:“姑娘有些煩躁。”

  我一轉身坐在鞦韆上,頹然倚著枯藤:“殿下有些變了,我已經拿不準他的心思了。”

  芳馨道:“何以見得?”

  我嘆道:“大約是玉樞生子,我又做了女錄的緣故。也不知殿下還能不能全然相信我了。”

  芳馨笑道:“這是好事。殿下長大了,有一兩分疑慮,也實屬尋常。難道姑娘希望殿下永遠都是個小孩子,一輩子什麼也不想,只依靠姑娘麼?況且……恐怕殿下也是這樣想姑娘的。”

  我怔忡片刻,澀然一笑:“姑姑言之有理。”

  芳馨微笑道:“姑娘不必問情勢,不必問殿下,更不必問奴婢,凡事只問自己的心便好。”

  我的心麼?從熙平長公主搭救我們母女三人到慎妃臨死託孤,我的心已經被死死釘住,再無更改:“不錯,凡事只問自己的心,旁人怎麼想,理會不了這麼多了。”

  用過午膳,歇息片刻,於是起身去粲英宮尋玉樞。一進宮門,便有粲英宮的執事杜若迎上來深深一拜。八年前,我曾在粲英宮的後院廂房中住過兩日。後來我離開粲英宮去了長寧宮,便甚少再見到杜若了。多年不見,她的容貌與從前並無二致,只是衣飾貴重了許多。想是在寵妃宮中掌事,穿戴用度也格外不同。寒暄兩句後,杜若道:“娘娘在後面練舞,大人請。”

  我奇道:“今天是正月初二,你們娘娘還在練舞?”

  杜若笑道:“娘娘每日勤練不輟,早膳前要開嗓,午膳後要練舞兩個時辰。”

  我愕然:“我竟不知道玉樞如此勤奮。”

  杜若笑道:“我們娘娘若不是這樣勤奮,如何生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身量還如此苗條?”

  小時候,玉樞和我相對讀書,她少有耐性,常常看不到兩頁就走神,坐不到半刻便出去玩耍。原來她不是沒有恆心,只是這恆心不在讀書上而已。如今她以歌舞獲寵,又掌管著宮廷樂坊,雖有煩惱,卻也算輕鬆坦然、志得意滿。比起她,我的人生實在心機重重。一顧而失,再顧不回,遂不敢三顧。

  我隨杜若穿過角門,走入後院之中。素馨花花圃猶在,角落裡浸過蟬翼劍的水缸卻不見了。後殿空無一物,只有幾面大鏡子和幾根縱橫交錯的木桿。空曠的殿中,雖放了熏籠和炭盆,卻依舊寒冷。玉樞一身白衣,甚是單薄,正把自己的右腿從後扳向頭頂。忽見我的影子落在鏡中,頓時又驚又喜,迎上來道:“你來了。你等我更衣,再來和你說話。”

  我笑道:“不必。聽說你每天要練兩個時辰,你練你的,我看著就是了。”

  玉樞笑道:“我才練了半個時辰,你難道要一直看著不成?”

  我笑道:“我就一直看你練,又有何不可?從前我看得太少了,從今以後都要補回來才是。”

  玉樞搖頭道:“那又何必?我聽母親說,我初學歌舞時,她老人家不放心。要不是你說服母親,我哪裡能安心苦練?這才是最要緊的。看不看我練舞,根本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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