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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只見父親身著嶄新的青布棉襖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時候在汴城西市的官賣場中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自那以後的三四年間,我一直在心中稱他為青布靴子。直到六歲那年的寒食節,我恢復了生父的姓氏,才喚他一句“父親”。那些年的任性與固執,都在他的寬和溫厚的笑眼中,化作久違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帶著我和母親去汴河邊踏春,他也曾追著玉樞撥開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視母親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頭上捧放過迎春花環。到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中,那個與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親”,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經,還是我的繼父朱鳴。

  他們都已經“死”了。母親說,“死”意味著永不歸來。

  父親教我寫字念書,教我算珠計數,連作畫也是他啟蒙的。他給我明辨的勇氣,使我敢在陂澤殿上非古譖孔,毫不畏懼地與世家小姐們辯論不休。日後在深宮中兵行險招、傾力周旋,皆始於他的教導。他給我寬裕優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們姐妹十數年。他真心愛重母親,給予她可貴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樞這一對罪臣的後代,才能託庇在“朱”姓下,以清白無辜的姿態,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活著。

  我大哭了一場,痛呼父親。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好好喚過他,如今再怎樣也喚不回來了。

  綠萼跪在我身後,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淚,吩咐綠萼將小錢叫了進來。我站起身,對綠萼道:“你去守著門口,一個人也不要放進來。就是我姐姐來了,也不准進來。”待綠萼出去了,我又對小錢道,“你來幫我將父親的衣衫解開。”

  小錢一驚,道:“這……萬萬不可。奴婢不敢對老大人不敬。”

  我哼了一聲:“不敬?”指著父親的臉道,“你看看!他臉上手上都是些什麼?!”

  小錢大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掩面退了幾步。只見父親臉上少了好幾條皮肉,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補完整了。右眼皮陷下,顯然眼珠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雙手見骨,十指虬曲,形狀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連他是怎麼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不敬不孝。”

  小錢仍是遲疑。我冷冷道:“難道你怕?”小錢嗵的一聲跪了下來:“奴婢怕大人瞧了傷心難過,犯了病。老大人已然是這樣了,大人又何必……”

  我沒有理會他,跪在父親面前解開了父親的腰帶。小錢這才膝行上前,幫著我將外袍中衣一一褪去,露出包紮過的胸腹。透過薄薄的紗布,只見滿滿都是修補fèng合的痕跡。左胸深深塌陷,肋骨節節寸斷。想是一記重擊打中了心臟,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褲,但見小腿彎曲,脛骨已斷。除下鞋襪,但見腳底焦黑見骨,顯是烙過。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邊痛哭不已。小錢已忍不住扶牆乾嘔。

  嚴刑拷問,竟至於此!當年喬致對韓復用刑雖重,好歹留了他一條性命,皇后與大將軍卻是孤注一擲,毫不留情。父親左胸上重重的一擊,定是行刑之人見問不出什麼,所以惱羞成怒,方才重下殺手。當真心狠手辣,無所不為!即便皇帝派施哲監察,也不能阻止父親被拷打致死的悲慘命運。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明知皇后不會坐以待斃,我明知她會奮死一擊,我卻固執己見,抵死不肯嫁給他。我既要自由,又不甘心辭官,我自以為逢時,卻害了父親的性命。如今我只能捶地痛哭,愧悔無極。

  忽聽門外綠萼高聲叫道:“大人吩咐了,誰也不能進去。”

  只聽小簡道:“奉聖旨,前來照看朱大人。你卻讓朱大人一個在房裡,若傷心過度犯了心病,你和我都得腦袋落地。”

  綠萼訥訥道:“這……”

  我怒極,從地上跳了起來,霍拉一聲開了門。只見小簡正對著綠萼的鼻尖指指點點,綠萼被他逼得倚在柱上。小簡見我滿眼是淚,一臉慍色,頓時瑟縮不語,好一會兒才帶著身後的四個小內監上前來行禮:“奴婢參見大人。陛下見大人倉促離宮,恐怕身邊的人不夠,所以命奴婢叫了幾個御前得力的人,來服侍大人。”

  我拭了眼淚,還禮道:“臣女謝陛下隆恩。”

  小簡道:“未知老大人在何處安放,且讓奴婢向老大人磕個頭再回宮復命。”

  我一指屋內,側身道:“公公有心了。公公請。”說罷疾步走到父親身前,將掩在父親身上的衣衫重新掀開,這才向左一讓。小簡驟然見了父親變形的屍身,啊地大叫一聲,舉袖掩面,轉過身道:“這……這是……”

  我平靜道:“公公不要怕,這便是臣女的父親。”

  小簡這才放下右臂,極不情願地回望一眼。只見他背心一跳,嗷的一聲吐出一口酸水,踉踉蹌蹌地搶出門外。窗外頓時響起了氣流在胸腹之間聳動的悶響,像五臟六腑在滾水中歡快的吟唱。門外眾僕婦都是第一次見到父親赤裸的屍身,紛紛驚呼痛哭,捂著眼睛不敢再看。我命小錢關了門,為父親穿好衣裳。過了好一會兒,小簡方挨進來磕了頭,失魂落魄地回宮復命了。

  小簡走後,我這才起身去看望母親,母親卻還沒有醒過來。玉樞坐在母親的床邊,兩個平日裡相好的小姐妹並幾個僕婦正陪著哭。眾人見我走了進來,都紛紛行禮,魚貫退出母親的房間。玉樞奔了過來,抱住我的肩頭大哭不止。過了好一會兒,我扳過她的肩,為她擦乾眼淚,嘆息道:“父親已經這樣了,哭有什麼用?怎麼不見弟弟?”

  玉樞抽抽搭搭地拿帕子揉眼睛:“弟弟帶人出城了。”

  我愕然道:“現在家中正需要長子,他出城去做什麼?”

  玉樞道:“信王世子從府中調了人過來,隨弟弟出城調查父親被劫的事情。”

  我擔憂道:“今天是除夕,城門關得早。他們出去了,怎麼回來呢?”

  玉樞哭得喘不過氣來:“弟弟說,他今天若捉不到劫了父親的歹人,就不回家來。”

  我頭痛不已,撫額道:“罷了。由他去吧。”說罷上前看望母親,卻見母親雙眼驀地一張,騰地坐了起來,抱著我直喚玉樞,又問我:“長公主派人進宮告訴你妹妹了麼?她幾時回家?”

  母親已經傷心糊塗了。我心中一酸,流淚道:“母親,我是玉機。”

  母親怔了半晌,又抬頭看了看玉樞,方緊緊地抱著我,哭得聲嘶力竭,口口聲聲道:“你這個不孝的孩子!你怎麼才回來!”她右手一下一下地捶著我的背,涕淚橫流,“都怪我,你明明囑咐過,讓你父親不要出門。我不該由著他出去。我不該給他張羅那麼多錢,他一出門,就被汴河上的河盜搶了……”

  我心中一動,扶著母親的肩道:“母親剛才說,父親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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