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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醫少藥,姑娘身邊又沒得力的人服侍,方太醫說情形確是兇險。”接著聽見鼻息輕響,芳馨重重嘆了一聲。

  靜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著嘆了一聲:“朕去瞧瞧她。”

  芳馨道:“啟稟陛下,太醫說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淺。”

  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無妨。朕只瞧一眼便出來。”

  芳馨無奈道:“是。容奴婢掌燈。”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來。”

  我側身向里躺下,將錦被埋到面頰。亮光越來越近,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燈,左手探出。一片陰影附上眼帘,帶著灼人的熱度;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帶著無限憐憫。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這隻滾燙的手能撫上我的鬢髮。或許我真的太孤獨了。我眼睜睜看著眼前再次亮起來,淚水掠過鼻樑,洇濕了乾燥綿軟的粟米桃花枕。我忍耐著緩緩呼吸,不讓自己的鼻息驚動他。這靜謐而奇異的片刻,有一輩子這麼長。自我進宮以來,從未得到過這樣專注的目光和這樣肆無忌憚、小心翼翼的關懷。我更沒有想到,這關懷,竟然來自這宮中我最痛惡的人。

  被中的病體蒸騰出獨特的氣味,是從心底漚出的惡濁和衰朽,浸泡著濃郁的藥氣。溫暖的絕望充塞著我的四肢百骸,呼吸愈來愈深,愈來愈重。我像一隻等死的小獸,蜷縮起一生的喜怒哀樂,躲在人所不見的暗處,等待命運給予的最後驚喜。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腳。卻見燭火一晃,漸漸淡去。

  他的聲音再次在簾外響起:“好生照料朱大人,朕重賞。”

  芳馨帶領眾人齊聲道:“奴婢遵旨。”

  我不知不覺坐起身來,支起耳朵傾聽他離去的腳步聲。他的步履是難得而刻意的輕緩,宛若按捺的瑤琴尾音,我竟是這樣戀戀不捨,連芳馨是幾時進來的,我都不知道。

  芳馨見我坐了起來,以為我要水喝,便斟了一杯溫水,道:“姑娘怎麼醒了?才剛陛下來看姑娘,姑娘知道麼?”

  我不欲她察覺我的淚痕,便含糊應了一聲。忽聽遠遠的木坼響了三聲,我痴痴道:“三更了?”

  芳馨道:“是。剛剛子正。”

  我喝過了水,依舊躺下。芳馨遲疑片刻,終是留下燈台,自己出去了。

  第二天,小簡送了許多賞賜過來,多是補品和吃食,還有一些陳設玩物和文房四寶。我只披了一件梅紅色短襖歪在榻上,小蓮兒餵我喝藥。小簡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躬身行一禮道:“陛下命奴婢送東西來了。大人可好些了麼?”

  我正要下榻謝恩,小簡道:“陛下說病中不必謝恩。”

  我只得在榻上欠身道:“臣女謝陛下恩典。”

  小簡走近一步,仔細看了我的臉色,道:“大人比昨天好多了,陛下聽了定會高興的。只是陛下才回宮,諸事都脫不開身,還請大人好好休養,待陛下閒些,再來看望大人。”他得意而略帶諂媚的神情,是面對寵妃所慣有的。

  我再次謝恩:“卑微之軀,不敢勞動聖駕。”

  小簡嘻嘻笑道:“旁人想勞動聖駕,還勞動不上呢。”

  我聽他說得露骨,不覺雙頰一熱:“公公說笑。”

  小簡不以為然,依舊口沒遮攔:“就拿昨天來說,陛下剛剛進了縉雲門,就看見幾個內侍在牆角亂跑,叫過來一問,才知道是韓復在角樓上耍酒瘋。本不想過問的,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朱大人也在角樓下面。皇上當即就掉轉鑾駕去瞧大人。昨日那樣的陣仗,誰不知道大人寵眷正隆?就病一回也是值得的。”我不欲與他多言,只是命芳馨放賞,打發他回去了。

  小簡走後,芳馨切切道:“簡公公話雖粗,理卻不差。姑娘不願意嫁,還要早作打算。”

  我擰著眉毛吞下苦澀濃稠的藥,語氣卻淡如白水:“我自有分寸。”

  午後,我正在小池旁半躺著曬太陽,小錢來稟告,說掖庭屬已查抄了韓復的遺物,只有一些舊衣物和幾匝泛黃的書信,並無可疑。書信早早便斷了,想來宮外親朋已逝。而韓復日常所交好的人,也只有兩位文瀾閣的執筆供奉官。去年夏天韓復從掖庭屬出來,脾氣日漸怪異,越發不與人往來了,日常只有一個徒弟小棒子跟隨服侍。

  本來掖庭屬已將韓復的死因定為醉酒失足,可是皇后身邊的穆仙忽然去了掖庭屬,說韓復極有可能是熙平長公主府的總管朱鳴托姓王的一戶行商人家花了重金從死囚中贖出來的,所以應該去問問那姓王的人家和朱總管,才好定論。施大人只得請了聖旨,去熙平長公主府,將朱總管請了出來,現下還在掖庭屬接受盤問。

  韓復從角樓上“失足”跌下,掖庭屬查明死因,責無旁貸。皇后一向疑心韓復和父親與徐嘉秬的死有關,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

  芳馨一拍手,恨聲道:“這個韓復,當真不濟事。他死了不打緊,卻連累了老大人!”

  右手指尖緩緩探尋著昨日被酒瓶瓷屑劃傷的血痕,已經結了細密如燭淚一般暗紅色的痂。綠萼淨了手,取過除疤的藥膏,細細地塗抹。我合目淡淡道:“遲早的事,皇后的疑竇,也總要開釋了才好。”

  芳馨道:“姑娘不擔心麼?”

  塗過藥膏,我在臉上覆了一塊薄絹。雖是冬日,正午的陽光依舊能將肌膚曬傷:“父親只是進宮來說明情由,想來不會上刑。況且……”我心念一動,猛然坐起身來,臉上的絹帕滑落在錦被上。

  芳馨忙按住我的肩頭道:“姑娘仔細頭暈……”

  我凝思片刻,不覺笑出聲來,一掌拍在膝頭,連聲道:“愚蠢,愚蠢。”說著拉住芳馨笑道,“姑姑放心,父親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從掖庭屬出來。”

  芳馨雖不解,仍微微一笑:“只要姑娘說沒事,一準是沒事了。”

  臘月初八,是“臘祭”之日。

  當年太祖高元靖取得天下,追封七世列祖,列七廟。高元靖諡號莊,廟號太祖。天剛亮,皇帝便帶領后妃皇子去京郊祭祀天地,然後去諸廟祭祖觀禮樂,之後還要去城南新造的顧城祠祭孔,要到晚膳前才能回宮。因我病著,皇帝特命我在漱玉齋養病,不必跟著去。於是我起了個大早,將帝後送出縉雲門。

  天色未明,陰沉欲雪。御街兩旁擠滿了袖手企踵、延頸巴望的百姓。御林執戟分列兩旁,綿延不盡。耀甲如日,風儀如山。帝後金冠赤袍,並輦而出。百官跪迎,送出城外。

  回到漱玉齋,芳馨奉上熱茶,道:“姑娘辛苦了。可要補眠麼?”

  我將手爐遞給綠萼,自己解開斗篷,露出一襲絳色錦衣:“更素衣,換一爐炭,我要去歷星樓。”

  芳馨愕然道:“歷星樓?”

  我捧著熱茶嘆道:“姑姑忘記了麼?今天是慎妃的五七。宮裡不能私立牌位,只能去歷星樓瞧一眼,盡一盡心。好在皇上和皇后都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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