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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聽人群中有人輕聲道:“皇上與皇后來了!”

  我回頭一望,果見一線明黃色的鑾輿沿宮牆逶迤而來。雖然還遠,但眾人已分列兩旁,無聲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後,又看了看我,終是低了頭退在一旁。連樓頂的侍衛亦縮了回去。我再也顧不上旁的,只提著裙子踏上石階。

  在我低頭的一瞬,只聽身後幾個宮女驚聲尖叫。仰頭看時,韓復已縱身躍下。他張開雙臂,像一隻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鳥。四個侍衛繃緊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韓復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變得像鷹隼一樣敏銳,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

  我分明看見韓復的眼角飛出淚滴,唇邊卻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他眼風如電,充滿悲憫,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惡濁的人間。角樓如山巍峨,欲與青天比高。他這一躍,如鷹擊長天,魚躍龍門,是奮死遂志的一躍。我代他欣喜,勝過恐懼。

  他終是解脫了。可我呢?

  韓復的右手輕輕一撥下層屋檐,身子陡然向左飄出數尺。他並沒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腳邊轟然落地。我轉頭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雙眼。我撥開她的手,最後看了一眼韓復。腳邊紅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紅。

  耳邊霎時靜了下來。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縊;十一月十九,紫菡歿;臘月初五,韓復墮樓。華陽公主的生辰和皇帝迴鑾的強顏歡笑像cháo水褪去,露出灰敗死寂的真相。酒氣和血腥氣充塞胸臆,化作無盡的憤怒和恐懼。我不忍再看,只側轉了身子,恍惚見到韓復的雙腿仿佛還在抽搐。積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湧,化作一聲悽厲的長哭,和鮮血一道從口中噴薄而出。

  天旋地轉。那道明黃色化作一堵高牆向我逼近,我推開它,無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掃,只見高暘和林妃並肩立在護送鑾駕的人群之後。高暘雙眉緊蹙,隱有淚光。林妃緊緊挽住他的右臂,不讓他進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還怕什麼?我向高暘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夢見他那樣滿心歡喜地向他伸出右手,並報以熱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動,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氣息和那道明黃色迅速掩了上來,只聽芳馨輕呼道:“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急切喚道:“玉機。”

  我頓時清醒過來,像從美夢中驚起,滿心的失望和厭惡。我深藏好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喚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滿又不解,“你來這裡做什麼?快回去歇息吧。”

  我無力從他懷中站起來,淚滴沾濕了他胸口的金色龍鬚,像日光下的劍戟沾染了殷紅的血珠。我心中一動,牽起他的衣袖,生硬細密的繡紋貼在手心,心頭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滿是冷酷的燥熱,無一絲顫抖。

  冷淚滑落,我顫聲哀告:“求陛下,不要再問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邊的鮮血,心痛道:“好。朕不再問了。”

  我喜極而泣:“君無戲言。”

  皇帝復又握住我的手:“君無戲言。”說罷命李瑞上前,“傳朕的旨意,掖庭屬不必再過問慎妃之事。”又對小簡道,“將朱大人抬回漱玉齋,請太醫診治。你就在漱玉齋守著,隨時稟報。”

  我被扶上座輦,又輕又快地回到了漱玉齋。片刻的清明難以為繼,心頭絞痛不已,腸胃翻覆,將午間所用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芳馨等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方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繡鞋。沉沉一覺,到了晚膳時分才醒過來。

  天已全黑,紅燭燃到了盡頭,火焰筆直得像蘸飽了胭脂的畫筆,在牆上落下彤色暗影。綠萼和小蓮兒一個伏在桌邊,一個伏在床邊,都睡著了。寢室靜得像殺戮過後的修羅場,窗外的黑暗是無窮無盡的眾生之苦。我動一動身子,發現還有力氣坐起來,默默地起身,將腦後的長髮攏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種冷酷的燥熱,且無一絲顫抖。

  精神尚好,還能思考。這一副殘軀竟還能承托我的思想,這便夠了。

  過了一會兒,芳馨輕手輕腳地拿了一支新燭進來,猛見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青紗床帳的陰影中,頓時嚇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綠萼和小蓮兒,輕聲呵斥道:“姑娘都醒了,還只是睡不夠!”

  我忙道:“她們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責。”又對睡眼惺忪的綠萼道,“你們下去傳膳,這裡有姑姑就好了。”

  芳馨秉燭照了照我的氣色,欣慰道:“姑娘雖然臉色不好,卻還有力氣說話,奴婢也就放心了。”說罷斟了一杯溫水,“剛才方太醫來瞧過了,還責怪姑娘怎能由著自己傷心動氣。”說著別過頭去拭淚,又道,“不過好在陛下已經答應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從此可放寬心了。”

  滿口的苦澀,只覺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聲:“陛下只是傳旨,命掖庭屬不必過問。可並沒有說御史台和刑部也不能過問,更沒有說他自己不能過問。姑姑高興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驚。我嘆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次,是我自己思慮不周,一廂情願了。”

  芳馨含淚道:“姑娘明明不喜歡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見信王世子的臉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經麻木到不會痛了,口角牽出一縷冰冷和譏諷的笑意:“隨他去吧,不必理會。”

  芳馨呆了半晌,訥訥道:“姑娘太苦了。”

  我狠狠地扯開發端糾結的一團,有痛快的撕裂聲響起,幾根斷髮飄落在錦繡之間。“姑姑放心,我不覺得苦。”

  晚膳後,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個身,見芳馨正要熄燈,忙道:“姑姑留著燈。我睡不著。”

  芳馨道:“姑娘睡覺本來就輕,若點著燈睡,哪裡還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無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著。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燈,待我睡著了再將燈拿走。”芳馨只得將燈留下。

  自那兇險萬分的一夜,我忽然發現自己在暗中無法安然入睡。惡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個久不見光明的人甘心沉淪黑暗之中。沉淪得越深,越嚮往頭頂一線若有若無的星光。這點奢侈的嚮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數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軟禁守坤宮,我心煩意亂。是芳馨對我說,奴婢也好,女官也罷,在這宮中,屬於自己的唯有一夕夢境。

  至少這夢境還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壞。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芳馨的細語像泉水滲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靜嬪娘娘先後歿了,姑娘傷心欲絕。尤其是靜嬪娘娘,是在姑娘的懷中咽氣的。太醫說,姑娘傷心驚懼太過,才會嘔血昏迷。”

  我仰過身,睜開雙眼。但見眼前一片漆黑,我心頭一慌,坐了起來。只聽皇帝低沉的聲音道:“聽說她有一次心病發作,險些性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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