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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某日,周淵向太后辭別。太后嘆息道:“紅玉山莊的玫瑰應當都開了吧。”周淵跪在太后面前,仰頭微笑道:“姑姑,就讓淵兒回江南去代您照料那些玫瑰,好不好?”言猶在耳,斯人已逝。所有的微笑和嘆息都淡遠得如同金沙池畔的晨嵐,被陽光一照,悉數散去。

  紅玉山莊是周淵的父親定王周明禮微時的產業,連穎嬪都曾猜測過,皇帝去了江南一定會去紅玉山莊的。果不其然,皇帝將紅玉山莊當作了行宮。

  我笑道:“臣女略有所聞。聽說是周貴妃幼時所居住的莊園。”

  皇后微笑道:“不錯。”她凝眸半晌,目光在陽光下忽然變了顏色,“待聖上回宮,本宮便進言,封你為嬪。”我愕然,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此事。不待我推辭,她又道:“本宮知道你不在意榮華富貴,可是在宮中做女官,總還是前程有限。你的才貌,不應埋沒。待你做了妃嬪,你的母親便能和穎嬪的母親一般,得到封誥。你的父親和弟弟便可以在朝中為官,你的姐姐也可以嫁個好人家。這樣不是很好麼?”

  我聽她突然提起我的父母姐弟,愈加警覺。從前我總以為皇后贊成皇帝納我為妃,是因我出身微賤,即使有寵,對她亦是無害。此刻,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景園時,皇后當著熙平長公主的面除去我們一家的奴籍,後又兩次提起父親和弟弟入朝為官的事情,原來她是想籠絡我——我們一家。

  昔日翟恩仙一事,皇后始終對父親和熙平長公主耿耿於懷,只因前方戰事正緊,皇后監國任重,在文瀾閣執事韓復身上又沒有逼問出有用的證詞,所以暫時無暇顧及。而父親脫籍之後,依舊在長公主府做管家,皇后亦無可奈何。

  舞陽君和奚檜之事在前,慎妃自盡之事在後,想來她終於感覺到一張密密羅織的大網正向她兜頭撲下,偏偏她全無還手之力。父親是熙平長公主的心腹,皇后對我們一家施以恩惠,無非是想父親離開長公主府,重投“明主”。

  我不願為妃,父親不會離開長公主府,皇后也不會坐以待斃。

  心念輪轉,我雙手一緊,連茶盞燙了手心都沒有察覺:“臣女德薄——”

  皇后卻不理會我,依舊道:“至於封號麼,聖上與本宮都愛你的聰慧與得體,就叫一個‘慧’字好了。如何?”說著一抬眼,目光如電。

  我身子一跳,頓時打翻了茶盞。茶水浸透裙子,熱氣縱橫,如隱而無聲的刀劍鏗鏘。我一攤雙手,手心通紅。芳馨在我身後驚呼道:“姑娘的手燙傷了!”

  皇后微微冷笑:“怎麼這麼不小心?罷了,回去更衣吧,免得著了涼。”

  今夜本該小蓮兒當值,可是芳馨特地命她回房歇息,自己抱了被鋪守在外間。我散著頭髮坐在燈前,凝神繡著衣角上的一朵梨花,特意選了胭脂色絲線摻了金絲繡成花蕊。胭脂凝重,金線華貴,原本淡雅的梨花立刻顯得沉靜緻密,不動如山。

  芳馨將燭台移開少許:“這樣近,小心燒著了頭髮。”說罷將胭脂色的絲線套在指尖,在燭光下細細端詳,“繡花本該在白天,對著日光顏色才不會用錯。姑娘用深紫紅色繡花蕊,顏色重了。來日衣服上驟然一點深紅,倒像是沒洗乾淨的。”

  我頭也不抬道:“我好容易拿一次針線,姑姑就這麼多話。”

  芳馨笑道:“姑娘繡花,向來只為靜心,不知今夜因何煩擾?”

  絲線在花心上打了個結,我輕輕扯了兩次沒有扯動,索性將衣裳往桌上一撂:“姑姑今天沒有瞧見皇后的臉色麼?”

  芳馨接過衣衫,細細理著絲線:“奴婢是覺得皇后娘娘與姑娘說話似乎不同往常。娘娘她……”她歪著頭,想了想道,“似乎非要姑娘嫁給陛下不可,竟還搬出了朱大管家和朱公子來勸姑娘。”

  我倒了兩盞溫水,淡淡道:“皇后這也不是第一次說起我的父母了。慎妃娘娘出殯後,皇后就曾問我,父親既已是平民,又讀過書,為何不以科考取仕,卻甘心在長公主府做管家。”

  芳馨道:“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挑著燈芯,支頤道:“人各有志,況且父親學問有限,做不了官。”後來皇后又說了什麼?是了,她借我弟弟名字中的一個“雲”字,將我姐弟比作陸機與陸雲,俱是橫死。我不覺撇了撇嘴。

  芳馨若有所思道:“其實陛下喜愛姑娘,姑娘便嫁了似乎也並非壞事。”

  我哼了一聲:“姑姑到這會兒還來試探我?”

  芳馨忙道:“奴婢不敢。”

  我冷冷道:“慎妃娘娘生前的事情便不說了,便是自盡,掖庭屬也還要查她。昱嬪——”

  芳馨笑道:“姑娘何必和她們比?”

  我笑道:“那我又當和誰比?難道和皇后比?慎妃從前不就是皇后麼?”

  芳馨放下衣裳:“奴婢知道姑娘不想嫁,可若不嫁,便是與皇后為敵,姑娘不怕麼?”

  她錯了。並非我與皇后為敵,而是熙平長公主。皇后已被迫得無路可走了。我笑道:“我不怕。難道姑姑怕?”

  芳馨的笑意像她所繡的梨花一般淡遠而篤定:“姑娘都不怕,奴婢怕什麼?奴婢永遠追隨姑娘。”

  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依舊年輕的面孔,想起去年初夏,皇后命我查嘉秬之案,當我捧著父親的畫像滿心懼意,不知所措的時候,是芳馨冷靜地為我剖陳利害。當我為史易珠和錦素煩惱不已時,是她言中要竅,令我心無掛礙。當皇帝以舞陽君行詛咒之事問我,是芳馨代我回答,令舞陽君的罪孽又加深了一重。更不用提她一貫的善解人意。我幾乎就要懷疑她是熙平長公主事先安在宮中的內應了。

  芳馨被我瞧得不好意思起來,雙頰微微一紅:“姑娘為何這樣看著奴婢?”

  我誠懇道:“姑姑助我良多,我永誌不忘。”

  芳馨一怔,隨即露出寧靜慈和的笑容:“不敢當。只要姑娘相信奴婢就好。”

  為不與皇后照面,我藉口養病,不肯出門。進了臘月,芳馨便命宮人們打掃宮室,布置廳堂院落。只要我一拿起書,芳馨便拿了紙來請我寫對聯。我問她,漱玉齋哪裡有這樣多的地方要貼對聯,她只笑嘻嘻道:“姑娘的記性當真平常了。從前這宮裡的對聯都是於姑娘寫的,如今於姑娘去了西北,只有請姑娘辛苦辛苦了。姑娘賞奴婢們幾個字,奴婢們也好沾沾福氣。”

  我不覺笑道:“錦素就要回來了,你們只管問她要去。”

  芳馨只管低頭瞧字:“於姑娘這一回來,說不定就要去掖庭屬,奴婢可不想再去一次。”

  我筆勢一滯,點如斗大,快寫好的下聯頓時便廢了。芳馨忙道:“奴婢失言。”

  我扯過一張新紙,紅彤彤的顏色如火如荼。我蘸飽了墨,卻也無心再寫,丟了筆只往樓上走。啪的一聲,紫竹狼毫筆滾落在地,濺了一地的墨汁。芳馨也顧不得拾起來,在我身後追問道:“姑娘是要去補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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