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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道:“她的不好,便是曾經貼身服侍過我。倘若必有一人要為靜姝的死背上罪責,這個人應該是我。”

  穎嬪冷冷道:“姐姐傷心之下,說話竟還如此滴水不漏。”

  我掙扎著下榻,扶著小蓮兒的手道:“我該走了。靜姝新喪,娘娘一定甚為忙碌。”說著,握一握穎嬪冰涼的指尖,“妹妹不要太傷心了,也不要多想,更不必怕。”

  穎嬪目光一軟,含淚喚道:“姐姐……姐姐只管安心養病,我一會兒會派人去太醫院傳那位方太醫去給姐姐複診。姐姐病中,實在不該如此傷懷。”

  魂不守舍地回到漱玉齋,猛然只見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笑盈盈地站在一棵低矮的翠柏旁迎接我,我大喜過望,心頭一松,人也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悲喜交加之間,在黑暗中猛然見到一束天光。細塵幽浮,清晰可見,似久旱之後的點點雨珠。我不顧太醫的囑咐,提氣奔了過去,只覺身子無比輕捷,腳步也不再虛浮無力。我欣喜地伸出手,就像幼時在檐下伸出雙臂迎接飄落的梨花一樣。

  那光是一道門,紫菡就在門的那邊。她身著淡紫衣衫,盈盈而立,像樹梢上含苞待放的丁香。紫菡端莊寧靜,微微一笑道:“玉機姐姐,你來了。”

  踏入那道門,紫菡卻不見了。光亮陡盛,刺得我睜不開眼。仿佛還是那個冬天,冰雪茫茫的金沙池邊,三位公主的遺體並排躺在湖邊。自喜而驚,我又退回了黑暗之中,卻見腳下的無底深坑中,仿佛有少女伴著悽厲的呼救聲在哀哀哭泣。是紅芯的聲音,她不就是跌在捕獸坑裡摔死的麼?

  原來不論進退,不論明暗,我俱是如此惶恐,如此不堪。“四牡倦長路,君轡可以收”[66],我分明是收轡已無時,控韁無所藉。

  緩緩睜開雙眼,卻只見小蓮兒帶著兩個宮人守在一旁。見我醒了,小蓮兒關切道:“姑娘總算醒了,還好並不太久。”

  我側頭一望,見芳馨和綠萼都不在,不禁疑心我暈倒之前是不是看錯了人,忙問道:“芳馨姑姑還是在掖庭屬麼?”

  小蓮兒扶我靠在她身上,微笑道:“芳馨姑姑、綠萼姐姐和錢公公都回來了,姑娘剛才不是都瞧見了麼?”

  我欣然一笑:“姑姑在哪裡?”

  小蓮兒笑道:“才剛方太醫來瞧過,說姑娘要多臥床休息,姑娘還是再躺一會兒,過一時再見不遲。”說罷不由分說扶我躺下,又道,“芳馨姑姑和綠萼姐姐聽說靜姝娘娘歿了,就先趕去章華宮了。說是姝媛是不准停靈在內宮,若不趕緊去,天黑時靜姝娘娘就要被送出宮了。”

  冰涼的淚水浸濕繡枕,將一朵宜喜宜嗔的桃花染得幽暗深沉。小蓮兒拿了帕子給我拭淚:“姑娘還病著,還是少些傷心吧。”

  我在枕上別過頭去,淚如泉湧。青紗帳宛如陰沉的天空,牢牢迫在頭頂,教人透不過氣。小蓮兒本來強忍著,這會兒也終於痛哭起來:“奴婢從沒有見過人是怎麼……過去的。”

  我嘆道:“她認我做姐姐,臨去之前,卻連一聲姐姐也沒來得及喚出來。是我對不住她。”

  小蓮兒聽了,哭得更加厲害,連她身後的兩個宮人都陪著哭起來。忽聽寢殿外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小蓮兒,你糊塗了,姑娘身子不好,你怎能招她哭?!”

  小蓮兒忙收淚,驚恐道:“是。奴婢錯了。”

  芳馨冷冷道:“你們都出去,到外面跪半個時辰。”

  我忙道:“那又何必——”

  芳馨看我一眼,不容我反駁。向來我身邊的宮人都是芳馨在管束,我也不好干預,於是將後半句話咽入腹中。待眾人都散了,芳馨方喚進綠萼和小錢,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方圍在我的床前,喜極而泣。

  我一手拉住綠萼,一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我躺在這裡,你們在下面磕頭,好像是我死了一樣。剛才姑姑不讓小蓮兒哭,如何自己又哭起來?”

  芳馨從袖中掏出一幅皺巴巴的絹子擦眼淚:“姑娘年紀輕輕的,說這些也不忌諱!”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會兒也自去外面和小蓮兒一道跪著。”

  我搖搖頭,望著綠萼和小錢道:“因為我的緣故,教你們受委屈了。”

  小錢又哭又笑,眉眼擠作一團:“奴婢在掖庭屬並沒有受委屈,倒教大人為奴婢操心,病成這個模樣,奴婢該死。”

  綠萼只哭得說不出話來。我扶著她的手慢慢坐了起來,拿過枕畔的錦帕,卻無力舉手。只得將帕子丟在綠萼懷中,低低道:“回來便好。”抬眼只見綠萼頸下的碎發中還沾著兩根又細又短的稻糙渣,不由心疼道,“這幾天你們在掖庭獄中,著實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這裡暫且不必你們服侍。”

  綠萼道:“姑娘還病著,怎麼能離了人?奴婢要留下來照料姑娘。”

  芳馨面色憔悴,目光卻愈加敏銳:“綠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綠萼還要再說,卻見小錢拉了拉她的衣袖,兩人站起身來,躬身退出寢室。

  天色暗了下來。芳馨擰了一個熱巾,輕輕擦拭我臉上和手上的淚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帳里,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臉。她的面孔卻恰到好處地隱在背光之處,鬢邊的一枚銀釵仿佛凝住了屋子裡僅有的一片天光。

  我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芳馨柔聲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嘆了一聲:“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這樣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傳晚膳麼?”

  我搖頭道:“扶我坐起來吧。”

  芳馨微笑道:“太醫說要多躺著。”

  我淡淡一笑:“坐起來,才好聽姑姑說話。”

  熱巾在我手背上一滯,像熨帖在心頭的一抹暖陽。芳馨將桃花枕豎了起來,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聞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幼時在獄中,母親懷裡的悲傷、驚慟、幽怨和衰敗,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氣息。我凝視著芳馨道:“姑姑仿佛哪裡變了。”

  芳馨拉過我的手,如平常一樣輕輕按摩手厥陰心包經,聞言一笑:“奴婢哪裡變了?”

  我笑道:“變得越來越像個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責罰小蓮兒她們麼?”

  我欣慰道:“姑姑賞罰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監牢中委屈數日,看來頗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滿含冰冷的透徹:“坐過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並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當自強不息’是什麼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長的手指,自帳中探出頭來:“事不躬親,總是不信的。”

  我從沒有對芳馨說過我幼年時曾隨母親在刑部一間低矮cháo濕的監牢里生活過。玉樞在獄中病得厲害,她已全然不記得這段日子。我卻記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麼,目光幽沉如漸暗的窗紗:“姑娘年紀輕輕,卻早有領會。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靜沉穩,遠勝同齡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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