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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道:“朕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瞧她的。朕聽說謝方思自裁了。朕怕你不自在,過來看看你。”

  昇平一改親切的口氣,淡漠道:“謝皇兄關懷。”

  又是一陣捉摸不定的靜默,皇帝道:“朕本以為你會傷心。”

  昇平道:“皇兄多慮了,我並沒有傷心,而是代他高興。”

  皇帝道:“為何?”

  昇平道:“皇兄一道休妻的聖旨下去,母子俱亡。昇平若是個男人,見愛妻一屍兩命,也無顏活在世上。既然皇命不可違,那便一道白綾了結了自己,倒也乾淨。”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既說是‘愛妻’,可見謝方思平日裡冷落你甚多。即便他死了,也是死有餘辜。朕是怕你委屈,你反倒怨朕?”

  昇平道:“皇兄錯了。並不是他冷落了昇平,而是昇平在北燕九死一生,早就將男女情愛置之度外,再也無法待他如夫君。皇兄的厚愛,昇平知道。所以昇平才想在佛前清修,為我大昭祈福,祈求國運昌隆,帝祚綿長,母后與皇兄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昇平說得誠懇,皇帝的怒氣似是消弭大半,含一絲愧疚道:“如此說來,是朕魯莽了。”

  昇平道:“皇兄是魯莽了,皇兄為何不肯先問一問我?皇兄雖是天下之主,總不該壞人綱常,奪人性命。昔日慎嬪不察,致使曾娥慘死,皇兄憤而廢后。如今皇兄也如此行事,我只覺憤懣可惜。”不待皇帝說話,昇平又道,“‘德配天地,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48]。”

  昇平雖然語氣平和,話卻厲害。這是在譏諷皇帝以國家公器懲私憤,不配做皇帝。皇帝似乎也不惱,只是笑道:“皇妹也學得朝臣一般,連‘德配天地,明並日月’都說出來了。罷了,朕明日便命人厚葬他們夫婦,再多多地賞賜理國公府。”

  昇平道:“謝皇兄。我知道皇兄本不是那等無情的昏君……”頓一頓,無不嘲諷道:“都是事出有因罷了。”

  皇帝聽到昇平單刀直入地諍諫並不生氣,但聽到“事出有因”四個字,卻沉默良久,幾乎已抑制不住怒意:“放肆!”

  昇平不理會他:“我從小在淵姐姐身邊長大,淵姐姐是最聰明的。她知道兒女盡亡,自己又年老色衰,有朝一日,定然失寵,所以才不辭而別。皇兄縱使遷怒於旁人也是無用。”

  皇帝強忍怒氣,哼了一聲。

  昇平的聲音尖寒如冰:“母子俱亡的事情,這些年昇平聽得也多了。前有曾娥與皇子,後有北燕的無數婦孺,回宮後還有三嫂和小世子。如今終於也輪到昇平自己的夫君了。昇平只望這樣的事永遠不要臨到皇兄身上才是。”說著似乎想起什麼來,幽幽道,“哦……曾娥之事,皇兄已然遭受過一次了,只望不要有第二次才好。”

  曾娥當年的孩子並非皇子,所以昇平無論如何出言譏諷,皇帝都不在意。但“第二次”三個字,因著皇太子的死和周淵的出走,如一柄利刃直插入心,皇帝終於大怒,沉聲道:“你是在詛咒自己的親侄麼?!”

  昇平毫不示弱:“昇平不敢。昇平只是怕厄運不衰,延及龍裔罷了。”

  沉默良久,皇帝忽然問道:“你恨朕?”

  昇平嘆息道:“不敢。我的餘生,已無半點歡娛可言。請皇兄恩准我出家修行,於國於家,還有些用處。”

  皇帝亦長嘆:“准奏。”

  月到中天,寢衣緩緩掠過沾染了露水的白石,涼風入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昇平指著鞦韆道:“你在屋裡,都聽見了。”

  我重新在鞦韆上坐下:“略有耳聞。殿下何必故意惹惱陛下?”

  昇平道:“皇兄對孤,心中有愧,若不知道孤恨他,便不會放孤出宮。與其在宮中等死,不如常伴青燈古佛,彼此也都放心清淨。省得母后總是牽掛,皇兄總是後悔,彼此無益。”

  我嘆道:“臣女明白。”

  昇平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道:“想不到在宮裡這麼多年,倒是你成了知己。”

  我忙道:“臣女不敢。”

  昇平道:“孤將你看作和採薇一般,是孤的妹妹。孤見到皇兄剛來的神氣,還是想見你一面的,可見皇兄對你有意。你若不想嫁,可要早作籌謀。”

  我笑道:“既然殿下將臣女看作妹妹,那臣女也和採薇一樣,與殿下一道去修行好了。不知殿下可願意收下我這個俗人?”

  昇平指著我的心道:“你心有不甘,出家也無益。即便是採薇,陪孤一兩年也依舊要回家嫁人。你們大好的青春,何必陪著孤這個半死之人?”

  我拈著衣帶,無言以答。

  兩日後,昇平長公主拜別太后,去敕建白雲庵落髮修行,採薇隨侍。我親眼旁觀昇平長公主在佛前剃度,褪下華裳絲履,穿上緇衣芒鞋。

  落了發,哪一邊有發,哪一邊燒傷,再也無關緊要,更無須修飾。粗糙的芒鞋,也能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第二十一章 毋望之人

  從白雲庵回來,皇后召我去守坤宮詢問昇平剃度的情形,我一一作答。皇后聽罷,默然良久,只嘆了一句可憐,又道:“後面的曇花要開了,你若不嫌疲累,便陪本宮賞花。”

  我還沉浸在昇平長公主出家的傷感之中,聞言一怔,恭敬道:“臣女遵旨。”

  守坤宮的後花園中開滿了各色夏花,再也不是牡丹獨霸的情景了。紫薇花和木槿花開得正好,在月下是潑墨般的朱紫之色。風中滿是茉莉花清軟的香氣。雪白的茉莉如被明月照亮的鱗雲,挨挨擠擠地鋪了一大片。

  皇后與我剛剛坐定,便見蘇燕燕引了史易珠過來。史易珠身著月白紗衫,美人蕉紈扇下杏色的流蘇如火紅的流星越過一大片雲彩,清雅中帶著熱烈的靈動。她斜斜綰著倭墮髻,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我呆了一呆,仿佛是許多年前,在暮春的夜色中,錦素在陂澤殿憑窗遠望。她珠玉全無,髮髻上也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那蝴蝶花是錦素沁入骨髓的孤清與落寞,卻是史易珠刻意的隨心與簡樸。

  皇后笑道:“都這會兒了,你竟還沒有出宮?”

  史易珠行了禮,笑道:“回娘娘,今日不知怎的,宮裡特別多事,便誤了出宮的時辰。且臣女還有好幾件事決斷不下,要回稟娘娘,明天才好去辦。”

  皇后指著她右手下的白石條道:“坐。”於是史易珠很簡潔地說了幾件內阜院的事,皇后一一指點,又道,“這些事情以後你自己瞧著辦。”轉眼見我簽了一塊蜜桃只是笑,便問我,“這桃不甜麼?”

  我以摺扇障面,微微一笑道:“臣女是覺得易珠妹妹聰明能幹,且綺年玉貌,燦若明珠。臣女和她一比,便是魚眼睛了。”

  皇后笑道:“易珠的能幹,還不在這些瑣事上。不過,你也有自己的好處,你們是一雙明珠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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