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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番回味,我驀然發覺,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這女校的虛銜。若辭官,便只有徹底聽憑他人擺布。入宮之前,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宮數年之後,我還能忍受過去這些習以為常的日子麼?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憤怒,是因為我不忿我的命運操在人手。若辭官,我的人生豈非更加無望?

  如此算來,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這困境。

  人生何其無望,又何其無趣!

  史書上說,“小丑備物,終必亡。”[2]原來我就是那個小丑。

  啟春是亥初時分來玉梨苑的。芳馨和綠萼都守在外面不敢進屋,兩人見了啟春便如見了救星,紛紛道:“謝天謝地,啟姑娘您可來了。”

  只聽啟春笑道:“你們姑娘又把你們撂在外頭,自己在裡面睡覺不成?”

  綠萼道:“姑娘今天從易芳亭一回來,便很不好,也不肯說是怎麼回事。”

  芳馨接口道:“還要偏勞啟姑娘多勸著些,只怕姑娘還肯聽。”

  啟春道:“姑姑放心,我既來了,保管你們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帘子被掀開,透進一股寒氣,我不禁往後縮了縮。啟春走了進來,見炭盆欲熄,便笑道:“這關門閉戶的,一屋子炭氣。虧你還能坐得住。”說罷行禮道,“啟春拜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懶怠動彈,懨懨道:“何必多禮,姐姐隨意坐。”只見她仍舊身著牙色錦袍,腳蹬羊皮小靴,髮髻上零星簪著幾顆珍珠,淡雅素淨,英氣逼人。過了臘月,啟春就十六歲了。

  我嘆道:“啟姐姐,咱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今年春天裡,我還夢見你。”

  啟春自己尋了一張繡墩,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笑道:“什麼時節夢見我的?夢裡我在做什麼?”

  我笑道:“是封后之後第一次去拜見皇太后的那日,有幸見到太后劍舞,回來便夢見你陪太后練劍,周貴妃還在一旁觀戰。”

  啟春道:“你這夢做得很準,如今我不是進宮來陪太后練劍麼?誰知今日才進園子就遇見了這樣的禍事。我記得三年前我有一次進宮來請安,仿佛也遇上誰死了。”

  她竟然不記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涼:“是嘉秬妹妹。那時姐姐來長寧宮看我,我卻病倒了。”

  啟春凝視著我:“你總是愛多愁善感。如今又為什麼事,告訴我,待我開解開解。”

  我低頭道:“無事。左不過是為三位公主可惜罷了。”

  啟春哼了一聲:“聽聞幾位公主午睡時從玉華殿溜出來滑冰。這等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說也罷。”

  自從嘉秬出事,我知道啟春一向對這種死而無益的事情不屑一顧,哪怕死者是三位尊貴的公主。只聽啟春又道:“這一次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事。自然了,弘陽郡王是妹妹一手教導出來的。依我看,妹妹應當慶幸才是。”

  我苦笑:“慶幸?”

  啟春道:“封若水、蘇燕燕之流,雖然略通詩書,卻不會教導公主,陛下多半不會饒恕她們。錦素妹妹有貴妃說情,大約可保無虞。徐嘉芑早早辭官,劉離離是借你的勢才能平安。當年選女官進宮陪伴皇子公主,可謂盛事。妹妹可曾想得到結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拿起鐵鉗往盆中加了塊木炭:“難道姐姐想到了?”

  啟春道:“你們剛剛進宮沒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著史易珠出宮丁憂,車舜英辭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終者也。[3]”

  我聽了心中更是難過,拄著鐵鉗呆了好一會兒才道:“誰能有姐姐這般通透?”

  啟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許多煩惱。妹妹還記得那位車女巡吧。”

  車舜英,已經是很遙遠的名字了。乍然聽到,幾乎已想不起她的面貌。啟春道:“這位車女巡辭官之後,因慎嬪退位之事被世人譏諷了好一陣子,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親的封地,倒是修身養性起來,聽聞如今定了親事,來年就要嫁了。”

  當年車舜英聽從我的勸阻辭官,如今聽到她安然無恙的消息,心下甚慰。這也算是今日裡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我微微一笑道:“啟姐姐說有話和我說,便是說從前的車女巡的事?”

  啟春笑道:“說說又何妨?難道這麼些年過去了,你還恨她不成?”

  恨麼?仿佛早已不記得她這個人了。我搖搖頭。

  啟春緩緩道:“義陽公主和皇太子雖學到了貴妃的劍術,卻沒學到貴妃的武德。如今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恙,妹妹身為女官之首,也可算一枝獨秀了。恭喜妹妹。”

  我苦笑:“這樣的一枝獨秀,有何意趣?”

  啟春不以為然道:“人莫不有一死,既是暴虎馮河,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三位公主平日與妹妹並不親近,妹妹也不是那等矯情的人,何至於如此傷心?”

  我的傷感與頹喪自然不全因為三位公主的死。我長嘆一聲:“圍棋斗白黑,生死隨機權。”[4]

  啟春一怔,隨即大笑。我瞥她一眼:“姐姐笑什麼?”

  啟春道:“我當是什麼,原來還是傷春悲秋。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這一出。我也有一句話,叫作‘人生三杯酒,流年一局棋’[5]。人人都身不由己,不獨妹妹如此。”說著舉起鐵鉗猛地刺出,只覺一點熱氣在鼻尖縈繞。她左削一下,右劈一下。屋子裡揚起火紅的炭灰,仿佛飄搖的星辰,餘熱如流雲繚繞。她放下火鉗,只是側頭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不閃不避:“姐姐是說,做人要像一柄利劍一般勇往無前麼?”

  啟春笑道:“雖說世事如棋局,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做棋子的。連棋子都做不好,何談執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說著豎起火鉗,比在鼻尖,揚眸凝視,就像凝視一柄真正的利箭。”人也和劍一般,要做就要做那把最鋒利的。是不是?”

  最鋒利的劍,最有用的棋子。那麼,我是誰的劍,又是誰的棋子?

  啟春放下火鉗,輕輕一拂衣裙:“妹妹可想通了?”

  我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妹妹無用,總是為了這些無謂的事情煩惱,每一次都仰賴姐姐開解。姐姐的胸襟見識,勝我百倍。”

  啟春扶起我:“我不過是不讀書,直心直肚腸罷了。”

  不一時綠萼進來換了炭盆,又奉上茶來。我問道:“啟姐姐從外面進宮,可知如今戰事如何?”

  啟春道:“我正要與你說此事。聖朝要在臘月里結束戰事,火器廠鑄好的最後十五門炮已入武庫,明天就要送往前線。”

  我沉吟道:“戰事已近尾聲,陛下還會即刻回宮麼?”

  啟春搖頭道:“皇太子暫且無事,想來陛下不會回宮,貴妃也不一定能回來。”

  忽想起芳馨曾道:“雖然公主是金枝玉葉,但說到底怎能與皇子相比。”皇太子既然無恙,前方戰事又緊,的確沒有立刻回宮的必要。公主比不得皇子,夭折的公主就更是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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