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十七章 全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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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警察局出來,已經一百二十多個時辰沒有見到陽光的我忽然被晃了眼。雖然晚秋的風已經凜凜得刺骨,但陽光依舊無情的溫煦、寧和——這樣的好天氣,就像從來沒下過雨、從來沒有結過霜一般,把一切都推得一乾二淨。

  然而昨夜,還是雷鳴電閃的一夜。

  此刻,只覺得天格外的藍,空氣格外的清新,一顆心和天氣似的,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是身上還帶著那股死耗子和嗖飯的味道,在微風的吹拂之下格外嗆鼻子,依舊提醒著我——過去的幾天幾夜不是夢。

  昨日下午,母親來看我,告訴我說已經完全答應了元存劭的條件,把王氏旗下的三百多家茶莊,無論是開張的,還是歇業的,統統劃到了元氏名下。這一次,估計是元存勖唯一不肯介入的一次了吧。不過,兄弟得不到的東西,外人或許能得到。山本那麼貪婪的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不會被輕易打發的,誰知道是怎麼分呢?不管了,不管了。

  又聽母親說,方雲笙聽聞我的事情,本來也趕回來了,只是才到半路,已經得到母親的消息,說我已經出獄,又加上雅加達等地的茶莊生意事情不斷,出了幾件急迫的單子,又不得不從半路返回,趕忙回去了。

  我可以想像出他們一心為我焦慮的樣子。人生而如此,夫復何求?眾生皆是彼此的過客,如有人肯為你寄一分心、守一分念,便是世間最為珍貴的情誼了。

  我慢慢的挪移著腳步,一邊理著又髒又燥的頭髮,一邊四下里搜尋著:沒有家人來接我——不見母親、大嫂、小楊……一個都沒有。

  只有一輛福特。

  遠遠看去,只見元存勖抱著頭,手裡攥著一件外套,斜著身子靠在車上,像是十分乏累的樣子。一向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亂蓬蓬的,像一堆荒草;一身普通的黑色西裝已經發皺,上衣的外套沒有系扣子,也沒有打領帶,褲腿上也都是泥點子。

  這個形象的他,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停住了腳步,凝然看了他好久,不想打擾他的片刻休憩。

  忽然,一陣風來,我禁不住猛烈的咳嗽起來——在陰冷潮濕的牢房裡著涼受寒是不可避免的。這時,他才忽然注意到我的出現。忙走上前,有些黯然而心疼的扶住我,說,「你出來了!讓你受苦了。」說著,他把手裡的外套披到我的肩上。

  我說不出話,搭著他的胳膊,孱弱的往外走著,腿上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但還是努力的邁著腳步——一股回家的渴望驅使著我。

  元存勖解釋說,「山本不讓王家的人靠近警察局,怕有人鬧事,所以我來接你回家。」

  我停住,看著天空,迎著風,流下了淚——我、王家,從今天開始,什麼都沒有了。我喃喃的說著這幾個字,腦海中父親和大哥的容顏越來越遠。

  「你還有我。」他凝然看著我,給我最為懇求的回答。

  我看著他,一張古銅色的臉上,依舊殘留著那五道血紅的印跡。凝然的注視中,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元存劭的眼裡,王家遍布全國的三百餘家茶莊或者可以抵我的性命;但此刻在我眼裡,金山一般的富貴都不足以抵眼前的這一道道血痕。

  驀地,我撲到他的懷裡,沒有聲音的低泣。這一刻,我像是找到了避風港,覺得平風浪靜,內心安詳。只不過,殘酷的現實是,此刻的我已經觸礁沉船。

  可是,元存勖已經看淡,我也不需再去懊悔。正所謂俗世翩翩,讓你我淺嘗愛恨;寒星冷月,共你我相伴浮生。既然那麼多淒風苦雨都已經一起走過,餘下之浮生,亦不妨繼續打磨,如一對璞玉,自然天成者本是寥寥,琢磨之後才是完璧。

  第百六十八章劫後餘生

  回到家中,我便發了燒,臥床不起。不僅僅是因為在監獄中忍飢挨餓、受冷受凍積下的傷寒病,還有之前胳膊上殘留的舊傷——因為沒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和治療,一段肉上有的部分生了幾欲腐爛的膿瘡,有的地方則已經結下了堅硬的痂,其慘狀令人不忍直視。總之,整段胳膊再也不是白皙水嫩如嫩藕了,簡直像一根燒到半截的朽木。不過,把命撿回來已經實屬難得,還管什麼胳膊?沒有傷臂之痛,怎知平安可貴呢?

  就這樣,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恍惚還記得,每天都被母親、大嫂等人輪流餵藥、餵飯,混混沌沌,痴痴呆呆,像個植物人似的。約摸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在監獄裡,縮在斗室中我尚能夠數的清時辰;回到家,我反而混亂了,理不清過去的時間。大概是十幾天的樣子吧,我的精神才漸漸好轉起來。

  一日早上,才睜開沉重的眼皮,便看見一張熟悉的清秀的臉龐,正在微笑的看著我,這是——

  蘇曼芝!

  她梳著整齊光滑的髮髻,一雙眼睛透著明白的光;臉色呢,也不再是先前那般蒼白無血色,而是泛著淡淡的紅潤,猶如初生的早霞一般,柔美妙麗如初見。

  我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睜大再看,驚詫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曼芝,真的是你在這裡?我不想醒,怕這是一場夢——」

  「你不要怕,醒來吧,我不會離開的。我要在這裡陪你一整天。」蘇曼芝說著,朝旁邊的幾個人確信似的看了一眼。

  她的影像真真切切的在我眼前晃動。我許久未聽到她如此正常而清麗的聲音了。翹起的酒窩裡,也許久未泛起歡快的笑容了。

  真的不是在做夢?我抬眼看到了母親、大嫂以及拉著我的手晃來晃去的芸兒,還有元存勖那雙深色的滿含期待的眼睛,便確信這不是在做夢。

  這是真實的蘇曼芝。許久不見,她看上去好多了,情緒、面容、神色……一切都好多了。至少,她認出了我,認得了我!

  蘇曼芝拉著我的手,說,「槿初,你瘦了好多。」

  「你也是。」我的喉嚨干住,心裡在流淚。不過此刻,是幸福的淚。

  「要好好吃飯,不要減肥。」她笑道。

  「嗯,我要多吃東西。」

  「那你想吃什麼?我這就去做。」大嫂聽到我說要吃東西,欣喜開來。

  「我想吃港式點心。」我看著蘇曼芝,笑道。

  「港式點心?」母親和大嫂聽我這樣說,十分納悶,要張羅著小楊去買。蘇曼芝攔住他們,笑著說,「我會做,比外面買的好吃。」

  我攥住她的手,笑了笑。

  「你該照照鏡子梳洗一下。」蘇曼芝摸著我的凌亂的劉海兒。她的手指依舊冰冷而又細嫩,白皙如玉蔥。

  我點了點頭,慢慢的說,「一個女人想把自己變漂亮多不容易,為一張臉也要花上三年;可是要想把自己變醜,只需三天。」

  我們倆對視著,淺淺一笑,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這一段日子,是一九四三年底最黯淡的日子,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為灰暗的年度;卻也是我和曼芝劫後餘生的日子。

  整個上海,依舊是殘酷、冷峻的世界,甚至有著令人不忍直視的悲切。這裡沒有一絲華夏民族可以支撐的尊嚴,沒有一絲戰事勝利重回太平的希望,可是,我終於決定不再那麼痛苦了。於我,雖然留下了深刻的痛,卻找回了所愛的人;於曼芝,雖然失去了所愛的人,卻留下了永久的憶。得之失之,唯有從容面對。

  晚清愛國詩人丘逢甲在一首詩中曾經寫道,「歸飛越鳥戀南枝,劫後餘生嘆數奇。」此刻,我們不再感慨命運之多舛,嘆息歲月之流離——因為這是這一時代里,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度上的生者不可避免的。只是,在緊壓的岩層與夾縫之中,唯有最為堅挺的樹苗,才能勇敢的熬過寒冬,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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