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章 狗與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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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几天時間,日軍便占領了上海全城,以大和民族非人類一般的高效風格,設立了管理上海市的各個部門,從秘書處到警察局,一概不落。他們腳跟才落穩,便已經打起了滬上富商的主意,發出通知說要遵循中國人轟轟烈烈過大年、歡歡喜喜鬧元宵的習俗,到正月十五的時候在舞月樓舉辦一場交誼舞會,特別邀請滬上有名政客、商人及學者等。對於重點人物,還點了名。

  這樣的年,恐怕是滬上乃至全中國老百姓最難過、最難熬的一個年。這樣的元宵節,自然也是刀架在脖子上一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元宵節。

  我掃了一眼通知,王麟元的大名赫然在上面。

  用腳趾頭想了想,這樣的通知一定是那些隨日軍入滬的漢奸文人寫的,搞不清楚實際狀況;可是這個人能列出這麼多名字,又不可能靠意想,自然有人在旁幫忙。

  王家總得去一個人,那麼選項只有一個,我。誰讓二叔三叔等人都已經棄我們長房而去呢?此刻誠然是孤家寡人了。

  母親和大嫂很擔心,問我能不能不去——蘇曼芝的陰影已經深深烙在了她們的心裡,像噩夢一般。然而她們也知道,沒有別人可選。雖然德元和明曦已經從學校回來,但是更不可能讓他們去——他們還是孩子,是王家未來的希望。

  我惟有請她們放心,保證說一定會保護自己,平安回來。其實我對自己並沒有這樣的信心。

  舞會之日已到,我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去報到。小楊把我送到樓下,就被日本兵趕了出去。方圓三里以內,不許停車。

  幸好三里以外,就是王家公館。在家附近,我少了些許害怕。

  來人不少,多是富商名流,有不少面熟。有的人臉色陰沉,有的人喜笑顏開,有的人一語不發,有的人滔滔不絕的對著日本長官奉承——雖然他們並不一定聽得懂中國話。

  自然看到了元存勖,他和林秀娘正在和兩個高級軍官模樣的日本人喝酒,有說有笑。像他這樣八面玲瓏的人,自然到哪裡都吃得開。

  我力求明哲保身,簽了字,便找了一角落坐下,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然而舞月樓上下的門口處走站滿了日本兵,任何人插翅也難飛出去。

  不但不能飛,恐怕我還要被俘——因為眼睛的餘光已經看到元存劭走過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日本人。我顯然已經躲不掉了。

  「王小姐,介紹給你認識一下,這位是山本長官——新任警察局局長。」

  我站了起來,抽搐了一下臉部肌肉,權作一笑。

  山本,不就是在渠家大院欺負了曼芝的那個惡棍?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變成西方的宙斯神,把一根雷霆杖拋出去砸死眼前這兩個人!可是,我只覺得心裡在發狠,雙腿卻在發軟,後背的一根根骨頭都在打顫。

  山本伸出手來邀請我跳舞,用蹩腳的漢語對我說,「希望王小姐賞臉。」

  元存劭在一旁幫腔,道,「王小姐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舞跳得非常好。」還模仿日本人的腔調拽了一句不倫不類的英文,比劃著名說,「verygood!」

  我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但是卻不敢看向山本。元存劭不過是一隻人模人樣的狗,可是山本,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是吐著信子、涎著毒汁的蛇!

  然而,我終於還是伸出了帶著銀絲薄手套的手,搭在了山本的白手套上。

  舞曲響起,人獸共舞——

  一曲終了,山本操著濃重的口音贊道,「王小姐果然非常優秀!」

  我虛偽的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想逃走。那一刻,如果近前有一扇玻璃窗,我也許會毫不猶豫的跳出去。

  第二曲開始時,山本又來邀請我。我表示很累,不想再跳。山本忽然變了色,厲聲道,「你不肯接受我的邀請,你們王家的茶莊,統統封掉!」

  我看著他,為他的陰晴突變感到吃驚,但沒有說話。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咧開嘴,露出幾顆金牙,笑道「跟王小姐開玩笑的!你坐一會兒,第三支我再來找你。」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看到一旁一臉奸笑的元存劭,便已猜出這是一個什麼局。

  我答應過母親和家人,要明哲保身,平安回去。所以山本回來時,我雖然滿心厭惡,卻依然含笑,沒有遲疑,再度起身——

  第百六章受制於人

  到第五支舞跳完時,兩隻腳幾乎已經不屬於自己。很多人都已經坐下休息,喝茶聊天,這些多半是和某些日本軍官、秘書等有些私人交情的;自然,也有不少識趣的人已經回家,沒有靠山的話賴在這裡也只有甘受罪。

  諸位來客已經知道,這場交誼舞會不是白來的。日軍統領已經發出號令:從下個月起,所有在滬經商的商人每個月都要上交一定的錢財,用作修建基礎設施、補充軍隊糧餉,以及安民。

  安民?不荼毒百姓已是萬幸。真可笑。

  可是我笑不出來。別人答應了交錢,簽個字就可以走了,而我,卻被一條蛇牢牢纏住。我簽了字回來,本想藉機走出去,可是山本早已派了兩個親信侍衛守在門口不遠處——四隻眼睛電光一般的瞄準了我,似乎只要我動一動離開的心思,就要被掃射一般,簡直比真槍實彈還要可怕。

  我的心誠然是畏怯的,或者說,一想到母親和家人,就不得不緊張而膽寒。與其我愛惜自己的性命,不如說我憐惜他們的悲傷。以前在歐洲的時候,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危險,我都沒有這般軟弱過——因為那時,我的眼裡、心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孑然一身,無可牽繫。現在,再也不能那般瀟灑了。

  此刻,我依舊形單影隻,找不到任何依靠,更沒有辦法解救自己。燈紅酒綠之中,眾人的醉夢似的歡樂,與我的隱忍的痛楚,可以說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同屋內的輝煌與窗外的暗夜之對照一般。

  這裡的客人,原本都是王家的熟人,卻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現在,這些人都唯日本人馬首是瞻,眼睛裡早已裝不下曾經的世交好友了——誰讓你是一個直不起腰的中國人呢!

  這個想法像針一樣,刺到了我的神經——不行,我必須想辦法回家。在這裡多呆一分鐘,便多一分危險。於是,我睜大眼睛,四下里尋找那個唯一有可能救我的人——元存勖。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過他的出現。

  然而,元存勖並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而是和林秀娘陪著兩個日本軍官說話。他自己也被幾位有頭有臉的軍官夫人盛情邀請了幾次,跳了多支舞。看得出來,他和這些日本人的關係很是熟絡了,簡直如魚得水。

  在他,也許是身心俱樂;在我,則是身心俱疲。在這樣的氛圍里,我這樣的魚兒只能漸漸失去呼吸的氧氣。

  等了又等,再也忍受不住,我咬了咬牙,偷了一個空隙找到元存勖,把他拉到一邊,直截了當的說道,「幫我擺脫那條蛇。」

  「哪條?」他明明看得清楚,卻故作不知。

  我努努嘴角,瞪向正在和元存劭說話的山本。

  「嗯,日本狗是吧?」他貼著我的耳朵低聲求證,我急忙點頭。

  「好,我過去跟他說,王小姐不稀罕和你這個日本狗跳舞。」元存勖笑著作欲走勢。

  我忙扯住他的胳膊,「別鬧!不是說著玩的。」

  「那好,怎樣才能讓我幫你呢?」元存勖看著我,忽然,撫住我的雙肩,不懷好意的笑道,「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我遲疑了一下,故作溫柔的說。

  雖然是*裸的欺騙,我卻連眼都不眨,連自己都驚詫這種欺騙的本領從何而來。人說急中生智,這算是智嗎?放在以前,我也許會糾結、猶豫,現在卻被無形的環境磨練成了一個果斷而又虛偽的人,真是奇怪。

  他頗為驚愕,露出不能完全相信的神色,「真的?」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四周,看到沒人注意,便踮起腳尖,出其不意的送出了一個吻給他,隨即轉身逃走。

  他吃了一驚,片刻才緩過神來,追了幾步問道,「這是愛的表示嗎?」

  呵!一個吻就能代表愛嗎?我只不過是曲線自救而已。

  我沒有理會他的追問,仍舊回到座位——哎,我不敢不回到那個生了芒刺一般的座子。

  坐在沙發上,我繼續呆呆聽著山本和元存劭一來一往的對話,偶爾動一動臉部的肌肉,權作聽懂了、笑一下的模樣……十分鐘的休息轉瞬即止,心中頓時有一種絕望之感,懷疑元存勖會不會及時出現,懷疑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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