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牧欲走(此後每兩章 並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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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生皆難,只是因為這是在中國。如果我們離開這裡,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你要離開中國?你要去哪裡?」我有些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就在今天晚上,教導主任告訴我,聖約翰大學的校長卜舫濟先生明年可能要辭去聖約翰大學校長職務,回美國安度晚年。」他道。

  我聽了,仍是不解。換了校長又怎麼樣呢?許牧原可以照樣做他的學問啊!

  「聖約翰大學在中國已經有很久的歷史了,具有很好的學術自由的氛圍,這是因為卜舫濟先生一直主張學術與政治分離,不像很多國立大學那樣,整天鬧學潮、罷課,把學術和政治混雜到一起,哪個都做不好,也做不了。」

  我明白了,原來是他覺得校長換了,聖約翰大學的自由學術氛圍也會隨之消散。

  「那你要走嗎?準備去哪裡?」

  「可能去香港,也可能去美國。美國的聖約翰大學與這裡一直有著密切的交流關係,到那邊同樣可以獲得很好的職位和待遇。最重要的是,可以繼續從事我的國學研究。」

  許牧原一字一句的道。

  「去美國?如果你不喜歡這裡的話,可以去別的大學任教啊!以你的才學,到哪裡不可以呢?」

  雖然英國對很多中國人來已經非常遙遠,但於我還是切近的。可是美國,作為一個新興的、只有一百五十多年歷史的國家,對我來,是比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遙遠的國度。

  許牧原搖了搖頭,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中國的戰亂,一日半刻是解決不了的。無論走到哪裡,學校都已經不是學校,教員也很難再做教員。雖然我心裡很明白,我應該像北平、天津、上海、武漢等地的那些老師學生一樣,勇敢的走上街頭,去為祖國的獨立吶喊——可是我——」他頓住了。

  「不,不一定要那樣。戰爭的勝利,是靠真槍實彈去打的,不是靠手無寸鐵的吶喊。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許牧原止住了我的話,「不,我會受不了群眾的目光,受不住內心的譴責。在這裡,如果我既上不了街頭,又做不了學問,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與其如此,不如到太平洋彼岸的國度去做些事情。將來戰爭結束了,我為國學所留下的東西,也許還會有用。」

  我聽了,找不出他這番話的不當之處。相反,像他這樣一個潛心向學的人,恐怕這是最好的歸宿。有人投筆從戎,有人棄醫從文,自然也可以允許許牧原保持對國學的忠貞不渝,只不過換一個國度而已。

  「跟我走嗎,槿初?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和平之園地的!」

  「我——」我遲疑了,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這個誠摯的請求。

  「我知道你不愛我,也並不強迫你來愛我,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在這裡遭受苦難,戰火近在眼前,全國都已經亂了,上海也——」

  許牧原哽住了,再也不下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也明白現在的局勢。便是古人常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哪一天上海也淪陷了,還有何處讓我們存身?

  而那樣的一天,明天就會到來的可能性也許很大,永遠不會到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人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只需看看非租界區的老百姓就知道了。

  可是,我已經離不開自己的家,已經深深的粘在了這裡。和平之園地,暫且留在我的心底、我的夢裡吧!

  第六十四章母子平安

  第二日一早,我便和母親、大嫂、德元等人前往方文氏住進的那家醫院。到了病房,才知道方文氏母子平安,生了一個兒子;嬰兒雖然早產了一個月,但沒有大礙,弱了些,但很健康,躺在母親的懷裡,睡得正是安詳。方家、文家都來了人,陪同照顧。

  文沁,幸好元存勖認識這醫院的院長,所以才沒有耽誤,直接把方文氏送進了產房。否則不知道要經受怎樣的曲折。這自然是,現在正是床位緊缺的時候,別產婦,就是得了急症的人,若沒有熟人關係,恐怕也只能幹等。

  大家聽了,都很慶幸而且欣慰,商量著等到方文氏出院回家之後,就為他們慶祝,把該謝的、該請的都好好款待一番,如此也不枉這一宿的驚心動魄和百般辛勞。

  方雲笙倦色凝重,仿佛老了十歲。雖然身在產房之外,想必他的心卻無時無刻不在為方文氏母子擔心、焦慮、祈禱,只到聽到嬰兒啼哭的那一聲,一顆心方才落地半分;再看到方文氏從產房平安出來,那顆心的另一半才回到原位——不過,此時的平安,足以犒勞所有的提心弔膽。

  文澍和文沁兩人也在一旁守護了大半夜,幾乎沒有合過眼。今早見面的時候,兩個人都掛著明顯的黑眼圈。於是方家老太太讓文氏兄妹先回家去休息——醫院裡沒有地方,人擠人,也不得歇息,不如先回去補補覺,下午再來。方雲笙捨不得離開妻兒,只是去尋隔壁一個長椅上打個盹。

  我見屋內空間有限,沒有落腳的地方,又有母親和大嫂陪著方文氏,便一個人踱步到醫院外面,透透氣。

  在北方生活多年,一直覺得北風凜冽,冬日寒冷,到了南國才發現,這裡的寒氣並不亞於北方,窗楞上也早已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只是不那麼乾燥,而是潮潤了許多。或者,北風的冬天如同北方的人,冷得乾脆、直爽、不拖沓,而南方呢,卻是有著小娘子般的扭捏,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的羞澀。

  天色昏昏暗暗的,好像要變天似的。被冷風一吹,感覺骨頭之間的縫隙都十分冰冷。於是本能的裹緊了大衣,整了整脖頸上厚厚的圍巾——還是許牧原的那個圍巾。不由得想到昨天和他的談話。從他一開始請求的那一刻,我便註定要讓他失望了。

  我無法答應他。

  如果能夠走、下定了決心走,我此時應該早已在英國,而不是還在上海;而如果沒有去英國,又何來跟他去美國的理由和勇氣呢?然而,如果硬要問這裡究竟有什麼值得我如此留戀,我卻不上來。

  這樣想著,不覺間走到了醫院的大門口。雖然是一大早,這裡卻已經人來人往,有傴僂的老人,有調皮的孩子,有幸福的男人,有悲傷的女人,有坐車乘攆的富人,有光腳走路的窮人……看著,不禁又想到了許牧原講的那個《呂氏春秋》里楚王失弓的故事。

  是啊,都是人,有何分別?在這亂世之中,無論貧窮富貴,不都一樣難以安生嗎?不在地,不在天,便在人間。無論怎樣循環,總歸有死有生,總歸要融於天地。

  這樣低頭沉思的走著,忽然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我有些恍惚,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正在連聲「對不起」,而是自顧自的著「sorry」——估計對方也聽不懂吧。果然,那人還以為我是洋人,嚇了一跳,見我不計較,忙不迭的跑開了。

  正要轉身走開,避開這個人來人往的通道,卻猛然看見那輛奔波勞碌甚久、已經半舊不新的福特。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舊顯眼,只不過不再那麼鋥亮奪目,而是掛了些許灰塵。

  元存勖正立於離我幾米開外的拐角處,像是從天而降一般。他似乎也剛剛發覺我的存在,一時間怔住。他的容色似乎有些頹唐,可能因為昨天的事也沒有睡好吧,我暗想。不過也許真的要感謝他,如果不是他及時開車送方文氏去醫院並且幫忙打點上下,後果不知道會怎樣。

  我第一次對他這個人、他這輛曾經橫衝直撞的福特產生了幾分好感。

  於是,我破天荒的——連自己都有些詫異的主動走了過去,不知被什麼驅動著;很禮貌的沖他微微一笑。

  「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不在家補補覺?」

  算是一個比較友好的問候吧,而不僅僅是客套。

  「想著你會來,所以在這裡等你。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

  他很簡單的,口中呼出了一縷白色的冷氣。他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我,像是打量一個他剛剛認識的人似的。

  他的話讓我很想發笑,卻終於忍住了。只是接收著他的目光,反射似的看回去——忽然想好好看看這個人,一直看到他黑色的瞳孔里的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使得他為之忽好忽壞,忽痴忽傻?

  我有些懷疑,也許他深黑色的瞳孔中所映現出的那個女子,並不是我,只是他的幻想。

  他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奇異,驀地收回了方才夢幻似的目光,回歸現實,問道:「餓了吧,吃早飯去?」

  「不了。」我頓了片刻,想回他一個「謝」字,但卻什麼都沒有,只是朝著醫院外側的一個小花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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