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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敏找到一個人的家門口,淒冷的樓道里,她在門前足足站了半個小時不敢敲門。成芸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雖然她覺得很冷,不過她也沒有打擾吳敏。

  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響。那個時候過年比現在放鞭狠多了,晚上一宿不停,初一出門地上都是鞭炮紙,踩上去像地毯一樣,軟的。

  屋裡有人說話,好像是在吃年夜飯,還有人在打牌。

  吳敏就在門口站著,站到最後,哭了出來。

  成芸在凍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拉了拉吳敏的手,說:“媽,我冷。”

  吳敏這才想起成芸一樣,反身抱住,舊臉埋在新襖里,嚎啕大哭。

  沒人能聽見這個哭聲,鞭炮把一切都掩埋了。

  最後吳敏帶她離開哈爾濱,回到白城。

  那天開始,吳敏日漸消瘦下去。

  在成芸慢慢長大,了解家中的一切的時候,她漸漸了悟,那一趟哈爾濱之旅就是一道分界線。

  界線往前,吳敏是一朵嬌艷的花,期盼朝陽。

  界線往後,吳敏只是為活而活。

  吳敏對成芸的態度不冷不熱,稱不上無視,但也絕不是關懷。成芸知道,她只是吳敏與成澎飛一段愛情的證明。

  可這愛有始無終了。

  吳敏很少對成芸提起成澎飛,好像那段記憶只能她獨享一樣。可後來她病了,重病之中,她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腦地倒給成芸。那麼刻骨,必須要留有證據。

  她的回憶很亂,經常停頓,又前後拼湊不齊。

  說實話,成芸對她和那個來白城演出的哈爾濱文工團男演員之間的故事並不感興趣。可她還得聽,誰叫吳敏是她媽。

  成芸十六歲那年,吳敏死了,還不到四十歲。

  她死前一天,跟成芸說,在葬禮上一定多注意,看看有沒有人來。

  誰來?

  誰也沒來。吳敏未婚生子,一世不明不白。親人關係淡薄,閒言碎語她也不聽,完全活在自己構想的世界裡。

  平生夢一場,像冰像雪,日光曬過,了無痕跡,平平凡凡,波瀾不驚。

  吳敏死後,成芸的舅舅來找她,想接她回去,說幫她介紹了好人家結婚。成芸不去。舅舅把她罵一頓,說你這出身想找正經人家都不容易,不要不知好歹。你也想學你媽那樣麼?

  成芸說,我覺得我媽那樣也挺好。

  她沒逞強說謊,她是真的覺得,吳敏那一生也挺好。

  吳敏是成芸唯一認定的家人,她死後,成芸沒有找過任何親戚,退了學,開始打工。

  她在很多地方打過工,旅館、飯店、歌舞廳……在那樣一個有些躁動的年代裡,她吃了許多苦,走了很多路,也見了很多人。

  這其中,就包括王齊南。

  王齊南是一家影像店的老闆,出租和售賣光碟錄像帶。規模很小,老闆店員都是他一個人,店開在老街深處。

  成芸第一次去王齊南的店,是給他送東西。

  那時她在酒吧打工,半夜要下班的時候,老闆給她五瓶啤酒,說讓她多辛苦一下,給個熟人朋友送去。

  九十年代的東北,亂得超乎想像。

  那時王齊南二十六歲,道上混得也算是有點名號,成芸給他送酒的那天,他就在自己店裡看片。

  看的什麼片,就不用多說了。

  夏夜之中,屋外蛐蛐不停地叫。屋裡也在不停地叫。

  男人背對著櫃檯,一件普通的短袖灰襯衫,因為燥熱,袖子擼到了肩膀,露出堅實的臂膀,還有刺青一角。

  成語把酒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王齊南回頭。

  一眼定格,天雷地火。成芸忽然亂了。好像在一瞬間懂得了當初吳敏對她說的——

  想給他,我什麼都想給他。

  王齊南長得不賴,只是眉毛因為早年鬥毆,開了個叉,看著有點兇相。

  當然,他人也稱不上溫柔。怒目的金剛一樣,啥啥都不耐煩。

  可成芸就是愛。

  王齊南開始沒怎麼拿她當回事。他覺得她太小,玩玩可以,當不得真。成芸也不在乎,他要玩什麼,她就陪她玩。

  王齊南混道上,仇家不少,有一次成芸來找他,剛好碰見砸店的,那次太狠了,來了很多人,王齊南跟人拼紅了眼,看見成芸,大吼一聲滾遠點。成芸跑到隔壁水果店,從切西瓜的老闆手裡搶來刀,閉著眼睛撲過去。

  一個小姑娘哪裡會砍人,王齊南奪下刀,人比之前更凶了幾倍。

  成芸勞教幾個月,出來的那天,王齊南來接她。

  兩人就在看守所門口親起來。

  從那以後,四鄰左右都知道,樓下音像店那個凶神惡煞的老闆有伴了。

  成芸經常和王齊南悶在二樓的小黑屋裡,做得天昏地暗。

  王齊南摸著兩人的愛ye往她身上塗,告訴她女人用這個,比什麼保養品都管用,她在他懷裡笑得亂顫。

  王齊南喜歡出門玩,有輛摩托車,經常帶著成芸到處逛。

  東北冷,一到冬天大雪紛飛,滿城霧凇。王齊南帶成芸去公園,那個年代公園還收錢,他們就把摩托停在附近,然後偷偷爬牆進去。王齊南先跳,在下面接成芸。成芸總是故意跳的重重的,她知道王齊南一定接穩她。不過接下來之後,他肯定會掐她脖子,罵她幾句。

  王齊南好像剛烈的火鉗,冬日也只穿件皮夾克,裡面是單薄的襯衣。他們在公園裡跑老跑去,跑到累了,王齊南乾脆把夾克也脫掉,冰雪裡打著赤膊,激靈地大吼出聲。

  兩邊的霧凇抖下雪粒,好似也被驚到。

  世間太白,成芸只看得清他眉他眼,他須他發。

  再後來,碰上嚴打,王齊南被一個被抓進局子的朋友賴上,成了東北掃黃打非大槍之下的一隻家雀。他跑了。

  他跑得太急,只來得及告訴她他過一陣就回來。

  過一陣,到底多久才過完這一陣。沒出半個月,成芸就開始到處找人問,一二來去終於打聽到王齊南是去了北京,投奔自己以前當兵時的大哥,找他救命。

  北京。

  北京。

  成芸只在電視上見過那個繁華的首都。

  她想搜羅一下自己的行李,發現其實什麼都沒有。這加劇了她要找他的決心。帶著攢下的全部錢,成芸坐上前往北京的列車。

  火車上,她想起了多年前帶著她去哈爾濱的媽媽。她覺得跟吳敏更親近了。

  那一年,成芸18歲。

  北京那麼大,她又不敢明目張胆地透露王齊南的身份信息,想找到他簡直天方夜譚。

  積蓄很快要花完了,成芸只能在北京找工作。

  跟從前一樣,她什麼都做,餐廳服務員、修車工、推銷員……北京的工作比想像的多,同樣也比想像的苦。

  跟她住在一起的打工仔告訴她,賣保險很好賺,讓她也去賣。

  成芸找到一家正規的大型公司,她很慶幸在去應聘的時候自己已經成年。她做了最底層的保險員,經過兩天簡單的培訓,開始挨家挨戶地推銷保險。

  成芸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優勢,所以她常笑著。她的業務比別人好一點,不過也只是好一點而已。她無法專心,她的心在別處。

  日子一樣苦,王齊南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成芸漸漸焦躁。

  尤其是在夜晚,她睡在一個客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裡,一個大通鋪,好多人擠著。她經常睡不著,那個時候,她就特別想王齊南。

  一個冬日的夜裡,她不想在旅館待著,坐公交亂走。偶然撞見了一個高級住宅區,庭院規整,四周圍牆高築。

  她翻了翻包,各種保險單都帶著,偶發念想,這裡的人,該會買份額很大的保險吧。

  成芸偷偷溜進小區,小區里很安靜,連普通的路燈都顯得那麼的精良。她先敲開一家門,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太,成芸說出來意,她露出震驚的表情,上下打量成芸。

  “我們不買保險。”復又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再三盤問,成芸扭頭跑掉了。

  她覺得自己來這個小區是個錯誤的決定。

  凍得手腳冰涼,成芸狠狠一跺,轉身要走。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身邊又是一幢小樓。

  樓門口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沒有像剛才那個老太太的院子一樣,外面掛著風乾得看不出模樣的食品。這裡栽種松柏,冬日裡也鬱鬱蔥蔥。院子裡面規劃整齊,石路平滑潔淨。

  門燈亮著,暖暖的色調。

  成芸抿了抿嘴,走過去,按響門鈴。

  一個男人開了門。

  男人很英俊,面色溫柔。他不著聲色地打量成芸,聽完她的話之後,似乎覺得有點好笑,靠在門板上說:“你是哪家的業務員,大冷天的就穿一件小裙子賣保險?”

  成芸低頭,看見自己一雙長長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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