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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匆匆總結的六點,肯定是不夠全面的和較為膚淺的。博客的興起,當然不能取代傳統文體。我們仍然要大力呼喚優秀的小說、震撼的戲劇、感人的詩篇,相信博客的喧譁,並不能整體改變文壇的格局。筆者意在引起當代文學研究者的重視,這對於我們考慮新世紀文學的發展,或許會有一得。

  生活的勇氣

  《普拉東諾夫》觀後

  "哈姆雷特害怕做夢,我害怕生活!"

  走出天橋劇場,我耳邊再次響起主人公普拉東諾夫的這句台詞。走在身旁的錢理群先生說:"十九歲,真不可思議啊,十九歲!"師弟葉彤也對契訶夫19歲就寫出這部沉重的《普拉東諾夫》表示讚嘆。在我們今天消費主義的時代看來,一個不到20歲的青年能夠創作出內容如此繁複,底蘊如此深厚的哲理性劇本,確實令人驚奇而又敬佩。我們會下意識地思索契訶夫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遭受過什麼樣的打擊,窒息過什麼樣的夢想,才"嫩蚌生珠",給後人留下這樣一部早慧的天才精品。對於作家的生平考證,歷來都是深化文本研究的極為有效的途徑。

  然而,我隨後又想,難道真的是生活經歷的特殊性,決定了作品的超前卓異嗎?如果說對於劇本原作尚可這般推想,那麼在舞台上準確塑造了或者說再創造了《普拉東諾夫》劇中人物的演員們,也必須經歷特殊的生活才能把握作品的深邃和震撼嗎?年齡和經歷,不應該成為思想深度的決定性條件。尤其在藝術領域,"天才",是我們不應該過分吝嗇的一個詞兒。面對《普拉東諾夫》這樣的作品,也許錢理群先生像吟詠日本俳句似的"十九歲,真不可思議啊,十九歲!"已經就是最好的評價。

  不過"天才"也並非一句空話,天才是有類別和程度的差異的。契訶夫不論是否經歷了劇中人那樣怪誕的生活,他肯定構想和思考過自己也是那群人里的一個。或者是外表灑脫而內心痛苦的普拉東諾夫,或者是普拉東諾夫善良溫順的妻子,或者是普拉東諾夫刻骨愛戀的知心情侶,或者是普拉東諾夫逢場作戲的天真姑娘,甚或可能是他們所有人的總和。俄羅斯作家對筆下人物命運的感同身受的傑出能力,就是基督本人也要欽佩,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筆,就是基督的眼睛。而基督是不需要年齡的,一個藝術家也好,一個學者也好,隨便一個人,只要他能夠感同身受別人的苦難,能夠在別人的心靈遭受煎熬鞭打時,自己的身體本能地顫抖,那麼他就是基督。所以,儘管我讀過有關契訶夫生活中不夠檢點的若干材料,我仍然堅信,契訶夫這樣的作家,其精神世界的核心,是純潔而高貴的。

  生活是可怕的,但我們不敢說出這個真理。聞一多詩曰:"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其實大凡真理,說出來都是禍。卓別林的影片《凡爾杜先生》中有一段對白:

  "活著有什麼好?"

  "太多了,春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音樂,藝術,愛情……"

  "愛情?就是說,有人被你的肉體所吸引……"

  "不完全是這樣。""活著的樂趣還真不少。"……

  "我看嬰兒如果知道他們會出世,一定也會害怕的"……

  用薩特式的存在主義的觀點看,活著本身是荒謬的,是沒有人跟我們商量過就胡亂將我們拋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冷酷的事實。於是我們編造了許多生活如何美好的童話,欺騙自己喝下一杯又一杯濃黑的苦酒。《普拉東諾夫》中的每一個人物,不論賣掉家園的還是謀得財產的,不論失去妻子還是獲得愛情的,在契訶夫的眼睛裡,都是"苦人兒"。普拉東諾夫之所以把自己打扮成"頑主",恰恰是為了掩蓋自己"苦主"的真實處境。而"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普拉東諾夫越是玩世不恭,就越是從內部看清自己的純潔,看清自己其實沒有勇氣做一個壞人。好人是做不成的,壞人又做不到,結局便只能是"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我們不能把《普拉東諾夫》這樣的戲劇,僅僅理解為是某種"時代的悲劇"、"時代的痛苦"或者"時代的黑暗"、"時代的罪惡"。成年的作家往往更會關注時代風雲,寫出"准風月談",而年青的作家,往往更容易思考永恆性的問題,穿透性的問題。《普拉東諾夫》雖然故事性很強,但正如曹禺的《雷雨》同樣故事性很強一樣,時空交待得很清楚的故事探討的卻是一個普遍意義的天問。曹禺說宇宙是一口殘酷的井,人在裡面無論怎樣掙扎都沒有出路。《普拉東諾夫》不同樣如此嗎?我在劇場裡看到一半時,腦海里就湧出了"掙扎"一詞。19歲的契訶夫,直覺地感受到了生活本質上的痛苦與荒謬。怎樣活,都是沒有意義的,或許唯有遊戲,然而遊戲也會弄假成真--輕薄調戲竟會招來真摯的愛戀。魯迅在《死火》里說,要麼凍滅,要麼燒完。可普拉東諾夫既不甘心凍滅,又無勇氣燒完,於是只能"自食其心,欲知本味",但本味又何能知?生活,太殘酷了。

  普拉東諾夫代表人類,看清了我們自己:"我害怕生活。"我們每天自以為在"生活"著,其實那不是"生活",而是"躲避生活"。我們天天躲避著,逃竄著,躲到權力中,躲到名利中,躲到法律中,逃到家庭里,逃到流俗里,逃到愛情里……然而我們不躲不逃,又能"怎麼辦"呢?這是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的問題。後來,奧斯特洛夫斯基給了一個答案:"我不願意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我們長期把奧斯特洛夫斯基僅僅當成一個共產黨英雄來理解,不能跳出狹隘的階級熱愛和階級仇恨,承認他也屬於探尋人類精神出路的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之一。他所指出的"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不過是燃燒我們生命的理想途徑之一,要旨在於避免"虛度年華"和"碌碌無為"。而要做到今人看去似乎很幼稚的這一點,卻需要極大的勇氣,無數的嘗試者都出師未捷或浪子回頭了。也許連這些,普拉東諾夫都看到了。所以,他的那句"我害怕生活",不是魯迅式的狼在曠野里的慘傷的嚎叫,也不是尼采式的雄獅迎著朝陽的怒吼,而是地地道道的"人"的聲音,我們的聲音。這裡,我們看到了十九歲作者的那顆菩薩的心。或許是懷著同樣的心境吧,張愛玲在真真假假揮灑了她的才華和機巧之後,說了一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由於這一句,我諒解了張愛玲所有的刻薄與膚淺。我知道,她努力撐起的驕傲後面,是一顆謙卑的心。

  要我們給普拉東諾夫一個安慰或者是出路,我想大多數人不會勸他自殺與墮落。我們不能免俗,大抵還是如魯迅和奧斯特洛夫斯基一般,勸他振作,激他勇氣,勵他燃燒。這是我們給自己壯膽的一貫良方,也是躲避生活的最佳迷彩。

  只是普拉東諾夫還要問:燃燒了,又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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