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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夜晚,我和馬天水、毛嘉經常爬到樓頂去玩.樓頂偶爾有彈琴或戀愛的:一般都很安靜.四望燈火明亮,爽風徐來,和天水不斷講著各種笑話、雙關語,講得毛嘉芳心亂跳,又想走又想留,一副半推半就的樣子.毛嘉給天水起了個外號——"惡棍",見面就說:"這惡棍!"一天夜裡,我遲一點上去,見他倆站在樓邊,面對48樓,我喊了幾聲都不回答.我走上去一看,原來48樓6層的一間水房裡,一個大姑娘正在洗澡.

  我們三人扯開喉嚨"嗽吸"地起鬨,那姑娘聽見聲音,竟然轉過身來,面對窗戶,動作故意分外誇張.這一下,我們全都暈菜了,立刻潰不成軍,逃到一邊也.天水說:"媽媽的,成何體統."毛嘉:"肯定不是北大的."我們本來是上來聯詩的,這一下都沉浸在奇觀中,於是裝出一副假道學的樣子,大罵一通世風不古.天水平日裡最愛摹仿阿Q的一句:"女人……媽媽的."此時他說了很多遍.

  此後一連多日,天水夜夜都要上樓頂,說是"太熱,媽媽的,涼快涼快".我對毛嘉說:"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嗎?"毛嘉說:"知道.從前有個研究生看了一回脫衣舞,從此就天天不讀書了,天天去守候著,結果節目再也不演了,學業也荒廢了."我倆天天在水房摹仿電影《鐵面人》中的台詞說:"戲早都收場了,你還在這兒謝幕!"天水帳憫地說:"不演了,媽媽的."天水有一習慣動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時,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贈毛嘉詞所云:"月下聯詩驚浴女."真正的聯詩集中在畢業前夕,那時因為找工作不順,人人苦悶.我們找了一個大本子,用毛筆在上面寫打油詩以移情瀉恨.天水是寫打油詩的高手,幾乎每天都來塗抹一氣.其實,越是像天水這樣外表嬉皮的,內心感情越豐富,我反覆向毛嘉論述了這一真理.天水從中也別有一番隱痛,最後也只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頓足說:"我恨!"畢業時他哭了.我曾為毛嘉講過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四大惡人之一的南海鮮神岳老三,我說這是個非常可愛的惡棍.天水身上就有岳老三的影子,當然是說性情,在導向上,天水絕對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較雜.兩個中文系的:語言專業的婁阿斗、當代文學的小葉丹.一個東語系的胡傳魁,還有一個俄語系的吳用.

  婁阿斗精明而秀氣,外語和電腦俱佳.他做北京土語的語音分析時,我曾幫他鑑別.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慮問題理性線索極強,做任何事都有明確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時間.也聽音樂,用電腦自己設計信封.他的電腦還為我算過命:"得寬懷來且寬懷,何用雙眉鎖不開.若是中年命運濟,那時名利一齊來."小葉丹是有妻室的,不怎麼住校.說話有點結巴,故不太與大家交談.但我發現他與夫人說話時非常流暢.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卻結結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葉丹是207個子最高的,也有點駝背.但是瘦,故我給他的外號是"摸著天".

  小葉丹說話少但並不冷漠,樂於助人,是個善良的大個子.

  胡傳魁很魁,腦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帶圓,總是笑著說話.他經常穿著藍白色的舊工作服,詫挲著兩隻油污的大手,到處幹活.他最愛乾的活是收拾自行車,天天擦洗、膏、補,把車伺候得舒舒服服.47樓人人都見過這位身穿工作服的師傅在樓下按著車子大幹的情景,這幾乎成了47樓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車,別人的話他也樂於幫著干,他有一整套勞動器材,人不閒著.他若出門,十有八九是到導師或老鄉家幹活了.在為他人服務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說;"咱們樓道的彩電,是我從研究生會搞來的!"說時充滿了自豪.我給他取外號"笑面虎",他頗不滿意:"我這麼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面虎?"我說:"‘笑面’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幹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他就用八棱錘一樣的大拳頭給我一下.

  吳用是我的老鄉,是個大黑胖子.在他們俄語系是個風雲人物,但在207這裡,他很隨和.他經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著條短褲,一座肉山似的踱過來.我管他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長的工夫是用兩個腳趾頭夾人的腿肚子,夾住後再一擰,比大鵝還厲害.每當此時,他高興得如同剛剛拔了垂楊柳似的.花和尚也愛跳舞,他號稱只跟他老婆跳,說是熟能生巧.他送給我一句話令我終身受益:"對有些事情要冷漠."我為此而感謝他.207群英譜到此告一段落.其實207還有許多可歌可泣、驚天動地的故事.不過不能白告訴你,誰要是準備麵包或者花紙,再找我聯繫.最後,錄一首1990年畢業前夕寫的打油詩作為結束:"同住三載情意長,一鬨而散走四方.強忍雙淚面含笑,卻道天秋好個涼."

  分配狂想曲

  本來政府早就打了保票:保證今年的畢業生每人都有一個工作崗位.可這幫哥們兒愣不放心.有的從頭一年八月十五就開始竄騰,號稱是笨鳥先飛.到了十冬臘月,誰也不敢再冒充大將風度了.精心炮製一份個人簡歷,儘量暗示出自己是多功能全頻道的省油的燈.再附上幾篇發表在犄角旮旯的蹩腳文章.梳頭、洗澡,借來一身像個人樣的外衣,跨上新換了氣門芯的坐騎,平頭正臉,闖天下去也.

  寒假一過,不禁人人肉皮子發緊.形勢不妙啊.國家機關不進人,北京戶口卡得緊.

  平起平坐的同學一下子分成了六等,曰:京男,京女,外男,外女,邊男,邊女.部分孬種嘩啦泄了氣.唉,不找了,聽天由命,也許碰巧分到國務院當個副部長呢.

  這些泄出來的氣轉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兒身上,變成了更加瘋狂的生命力.畢業論文先冷凍起來,懷揣一張北京地圖,披星戴月,探門窺牖.迎著三月的風,吞著四月的沙,蠅奔在大街小巷.身邊涌過一排排車浪,這些都是北京戶口的持有者;眼前推來一片片樓群,這裡沒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這些外來的分子卻那麼不容易被這座城市的細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單位拒絕了."

  "20家也好意思吹出來?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順哪!"

  一次次地從希望到幻滅,在每一天重複上演著.他們熟悉了被拒絕,熟悉了"不"字在中國的各種變體,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藹的嘲弄、莊重的侮辱.漸漸地,出門不再抱有希望,沒有希望也就不會絕望.

  "我看應該把全國的人事處長都集中起來,用機槍突突了.""不,要讓他們活著,但命令所有單位都不許接收他們."樓道里不知何時冒出來一個打油詩社.求職之餘,人人都來亂塗一氣.漸漸地,主題都趨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調卻每曠日下,最後簡直不堪人目.茲錄兩首較為乾淨的如下:

  (—)

  要想榮華富貴,

  除非狼心狗肺.

  起早貪黑跑單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淚.

  大丈夫鋼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輩!

  (二)

  鋪天蓋地來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來無工作,

  賣唱的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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