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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模糊了視線,桑珏看不清父親桑吉頭盔下的面容,只覺得一道灼灼如電的目光直逼眼底。“那就一定要活著!”父親深沉的話語穿透四下喧嚷混亂的聲響清晰地直達她的心底。她忽然笑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荒原上充斥著刺耳的廝殺哀號,空氣中混合著令人窒息的血腥。這一刻,生與死在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脆弱、殘酷。可是對於桑珏而言,這一刻又是幸福的!

  她永遠記得幼年時第一次看見父親的情景。記得父親端坐馬背上的英武身姿,那是她童年時的理想,是內心深處永遠無法抹滅的畫面。在那之後的十餘年,她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橫戈躍馬與父親同戰沙場,並肩殺敵。而今,這個願望終於實現!就在此刻,在這個被死神俯視的夜晚,在經歷過太多的血腥和死亡之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內心從未有過的平靜,甚至一絲喜悅。能與父親同生共死,是她此生莫大的驕傲!

  數不清的卓倉士兵一波又一波圍涌過來,桑珏與桑吉被衝散,二人各自被一群卓倉士兵圍攻。昏天暗地的廝殺中,斷肢殘臂在血與雨水交融的天地間飛濺。又一波卓倉士兵撲上來時,桑珏猛然感覺身體往下一沉,座下戰馬哀鳴一聲跌倒在地。一剎那的天旋地轉之後,桑珏迅速翻身而起。

  那一瞬,天際驀然撕開一道裂fèng,雷鳴閃電的光影中,她忽然瞥見了一張蒼白陰悒的臉。茫茫雨幕中,一支玄鐵箭簇倏地閃過一道森寒的幽光朝著桑吉飛she而去。“小心!”桑珏驚呼一聲,猛然縱身而起。

  然而,她剛躍起,四下里的卓倉士兵便撲了上來。眼前人頭攢動,刀光劍影飛舞,阻擋了她的視線。她又急又怒,厲喝一聲,手中霜月舞出一團蓮華光影,瞬間將周身所有的士兵震出數丈。“爹?”桑珏抬眸,看到父親桑吉揮舞著長刀的凌厲氣勢不減,不覺鬆了口氣。

  隆隆的馬蹄自雨幕中傳來,周圍的卓倉士兵們突然設置馬頭驚慌撤逃。桑珏回頭看到一隊陰森的羅剎鐵騎黑雲般急掠而來。怔愕間,一道黑影倏地自慌亂的人馬中飛出。靈蛇般的劍影划過,桑吉的身體驀地墜下馬背。

  “去死吧!”閃電照亮了那人蒼白陰悒的臉。“鏘!”的一聲,鐵器碰撞出火花。桑吉的頭盔與那人手中的利劍同時飛了出去。桑珏微微喘息著,霜月的刀尖緊緊抵在那人的咽喉處。“為什麼……”那張蒼白陰悒的臉忽然間由驚愕轉為憤怒:“為什麼不是他,為什麼不是?”

  “穆蘭嫣?”桑珏驚訝地看著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亭葛梟在哪兒?”穆蘭嫣驀然瞪大雙目惡狠狠地看著桑珏:“告訴我他在哪兒?在哪兒?”桑珏一怔,驚訝於她眼中的瘋狂。忽地,穆蘭嫣安靜了下來,眼神陰鬱地盯著桑珏:“是你?”那語氣,仿佛剛剛認出她般。桑珏憐憫地看了她一眼,驀地收回了抵在她喉間的霜月,轉身走向受傷墜地的父親。

  就在桑珏轉身的剎那,穆蘭嫣眼底殺機頓起,衣袖內倏地滑出一把匕首急電般刺向她的後頸。瞬間,眼前一黑,濕粘的液體順著臉頰滑入嘴角。腥甜、溫熱。桑珏瞪大眼,驚恐地看著父親的身體如一株大樹緩緩自她眼前倒下。

  “哈哈哈……哈哈哈……”瘋狂的笑聲驟然響起,穆蘭嫣揮舞著衣袖仰頭狂笑,口中嘶喊著那個令人心寒的名字:“亭葛梟……”那瘋狂的笑聲似哭似號,分外猙獰。羅剎鐵騎狂風般橫掃而過,轉瞬便將那道瘋狂的人影吞沒。天地間,忽然只剩下雨聲,嘩嘩地淹沒了所有的聲響。

  桑珏怔怔跪在泥地上,一手撐著父親沉重的身體,一手拼命地按壓著他胸口上血如泉涌的傷口。“珏兒……”桑吉劇烈地喘息著,嘴唇上下翕合,艱難地發出聲音:“一定要……活著……”桑珏拼命壓住他胸前噴涌的血柱,滿手滿身的腥紅,不停地搖頭說道:“咱們要一起活著離開……您答應過的,不能食言……”

  桑吉忽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住道:“答應爹……不論……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能輕易放棄……”“爹!咱們說好要一起離開的……您不可以食言……”雨水與淚水混合在一起,冰涼苦澀,桑珏緊緊握住父親越漸冰涼的手,全身不住地顫抖。

  “答應我……珏兒……”桑吉驀地瞪大雙目,喉間發出“呼呼”的痛苦喘息聲,死死抓著桑珏的手:“珏兒……”桑珏全身顫抖著,僵硬地點頭。桑吉的手忽地虛軟地落下,仰頭望著大雨如注的黑色天空,唇邊緩緩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爹……”大雨如泣如訴,荒原上屍骸遍野,血流成河。桑珏長久地跪著,沉默地摟著父親桑吉僵冷的身體。山崗上,一雙陰鷙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戰場上那抹悲寂的人影。大雨澆滅了希望,似亦澆滅了仇恨的火花。

  一百二十四、家破人亡

  三日後,桑珏帶著父親桑吉的靈柩回到了蘇毗城。洛雲一身素白的喪衣靜靜地站在城門口,迎接著自己的丈夫回家。桑珠陪在母親身邊,雙眼紅腫,悲傷欲絕。

  “娘,珏兒和爹一起回來了!”桑珏面色蒼白如紙,看著洛雲說了唯一一句話。洛雲的雙眼猛然眨了一下,怔怔望著桑吉的靈柩許久,然後走上前平靜地接過拉車的馬韁,牽著馬車往蘇毗王府走去。桑珠回頭看著一臉木然跟在靈柩後的桑珏,一直強忍的淚水忽地湧出了紅腫的眼眶。她伸手握住桑珏緊握在衣袖內的手,驚覺那雙手的冰涼僵硬。

  蘇毗城內一片肅然沉痛,沿途百姓默然駐足。短短數日間,蘇毗王府里外的紅綢換作了白綾,喜堂換作了靈堂。自城門口桑珏說了唯一一句話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桑珠替她打了洗臉水勸她梳洗一下,換下身上沾滿血污的戰袍。然而,她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花廳里,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桑珠嘆息一聲,悄悄抹了抹淚水轉身走了出去。

  洛雲超乎尋常的堅強平靜,一個人忙前忙後地打理著桑吉的後事。一整日她都呆在靈堂里,仔細地替桑吉擦洗,為他梳理頭髮,換上嶄新的衣帽鞋襪。她不哭亦不語,只是專注地替自己的丈夫整理遺容。傍晚時分,她自靈堂內走了出來,什麼也沒說徑直走向廚房準備晚飯。這一頓飯,她做了很長時間,直到夜深人靜,所有的飯菜才上齊。

  桑珠拉著桑珏在飯廳里坐下,看著滿滿一大桌子的飯菜,豐盛得仿佛過年一般,她忍了一整日的悲傷再也控制不住,失聲哭了起來。洛雲看了眼哭得傷心欲絕的桑珠,平靜蒼白的臉上倏地顫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麼東西欲將破裂。可最終,她還是恢復了平靜,沉默地替自己的兩個女兒分別盛了一碗湯,然後像往常一般說道:“開飯吧!”

  這一頓飯漫長而沉重。從頭到尾桑珠都在哭,而桑珏則一動不動,仿佛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著。唯有洛雲一人,默默地吃著,時不時替兩個女兒的碗中夾上她們平日裡喜愛的菜。

  天色將明時分,洛雲起身離開飯廳,獨自回到房間精心梳洗了一番,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再次回到靈堂時,天已大亮。操渡亡者的法師已經念誦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滿堂的白燭燃至大半,掛滿層層燭淚。

  此時,府外車馬喧嚷,下穹王亭葛梟親率一眾官員前來致哀。洛雲整了整妝容,親候在靈堂外。大小官員站滿了靈堂外的院子。亭葛梟一身終年不變的黑袍站在洛雲面前緩緩開口道:“鎮國公不幸戰死沙場,本王深表遺憾。請鎮國夫人節哀順變!”

  桑珠一臉悲戚,咬了咬嘴唇冷冷說道:“你不必在此假惺惺了,父親的死不是你一手……”“珠兒!”洛雲忽然開口喝止住桑珠的言語。“呵!”亭葛梟瞥了眼桑珠,語帶一絲譏諷笑道:“鎮國公乃一代英雄豪傑,能夠死在戰場上何嘗不是一種榮耀?”“是!”洛雲平靜地開口令在場眾人皆驚。

  “鎮國公一生戎馬沙場,拋灑熱血,忠君衛國,從無異心。唯獨做錯了一件事,愧對於心……如今,能夠為亭葛王爺戰死沙場也算死得其所。”洛雲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悲傷,卻透著一絲愧悔:“這是桑氏欠亭葛一族的!”話落,她忽然跪在了亭葛梟面前。

  “一切悲劇源於愛恨糾葛,桑氏欠亭葛一族的血債由桑氏償還,但亭葛氏欠洛氏之女的情債也請王爺莫忘!”洛雲一席話落,所有人為之一震。亭葛梟眯了眯眼,面無表情的開口說道:“你是在和本王談條件麼?”

  洛雲抬頭看向他搖頭笑道:“愛恨一念之間,便是生死之隔。此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奉勸王爺,莫要重蹈覆轍!”亭葛梟怔住,神情複雜地盯著洛雲臉上頓生的清朗笑容,心底倏地掠過了一絲驚芒。

  洛雲起身走進靈堂,拉著一雙女兒跪在桑吉靈前燃了一柱香。末了,她轉身看向站在靈堂外的亭葛梟,絕然笑道:“今日,我便將此生所欠的罪孽一併償還!”話落,她驀地一把抓過靈堂上供奉的,曾伴隨桑吉戎馬半生的長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娘!”桑珠驚呼一聲,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洛雲在自己面前自盡。鮮紅的血瞬間自洛雲頸間噴涌而出,染紅了靈堂上的白綾。眾人始料不及,全都怔在當下,神情驚駭。“娘……”桑珠撲倒在洛雲身上,突然暈厥了過去。

  靈堂里忽然靜得可怕,唯獨桑珏一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木然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自盡,她僅僅只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死在面前的不過是個無關的陌生人。亭葛梟沉默地盯著桑珏,想從她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憤怒或者悲傷。然而,他什麼也沒有看到,除了那雙空洞的眼睛。忽然間,他覺得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陷了下去,無止盡地往下陷,令他惶惑,不知所措。

  所有的一切都如他預期中的一樣完美地終結,可是他卻沒有得到預期中報復的快感。那雙空洞的眼睛,那張木然蒼白的臉竟未曾帶給他一絲一豪的快意。他所做的一切本來就是讓他仇人的子女品嘗到他曾經經歷過的絕望和痛苦,一點一點地蠶食掉她對人生的信念和希望,讓她心如死灰,讓她生不如死。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可是為什麼,他的心卻莫名地痛了?

  良久,他將目光自桑珏臉上移開,轉身對楚離吩咐道:“厚葬鎮國公夫婦!”“是!”楚離垂首掩去眼底一絲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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