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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溪北路人來人往,以太平洋電腦廣場、美羅城、六百、太平洋百貨、港匯、東方商廈共同構築起徐家匯商圈,這裡是上海另一處名利場。

  他想起黎璃在遙遠的過去眺望著浦江對岸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對自己說:“裴尚軒,我們不可避免會和這個城市一樣變得冷酷吧?”

  當年他有聽沒有懂,現在卻深有感觸。城市經濟的發展不止改變了生活,還有人的思想。成王敗寇,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教會了他這句話。

  “笨蛋,我就知道你在這。”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他的嘴角浮現一抹笑痕,沉甸甸壓在心上的失落忽然就空了。當初說會變得冷酷的人,卻是唯一未變得那個。

  裴尚軒從衣袋裡掏出手機,十個未接電話都來自同一個號碼。他笑笑,抬手揉她的短髮:“我沒事的,請事假不划算。”

  黎璃滿不在乎咧嘴一笑,手肘朝他胸口頂去,“你今後的人生從這裡起步,我怎麼放心得下你這個笨蛋?”

  他握住她的手,攤開掌心。那道傷疤很長,斜向切過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像是把一生分成了左岸右岸。黎璃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慚愧,不自然地笑言:“萬一有天我們失散了,等到白髮蒼蒼臉和身材都變形走樣的時候,憑這個傷疤你就能認出我了。”

  他沒說話,仰望徐家匯上空緩慢移動的GG飛艇,有飛翔的鳥掠過天空。深遠的目光投注於黎璃臉上,他的笑容明亮乾淨。

  “我沒告訴你,春天我單獨去過一次那塊濕地,真的看到那一年我最喜歡的一隻鳥,它飛回來了。

  ”他摸著她的頭髮,呢喃道:“所以我一定能認出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

  她猛然鼻子發酸,原來他未曾忘卻。

  整整一年,裴尚軒都在拼命賺錢。他白天送快遞,晚上在KTV做服務生,每天只睡四個小時。黎璃向公司總務處的負責人推薦了裴尚軒所在的快遞公司,他來取了一次快遞後,午飯時間她就聽到前台接待小姐在熱烈討論“很帥的快遞員”,黎璃不動聲色悶頭吃飯。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英俊到不容忽視。

  黎璃把自己的悲劇歸咎於自不量力愛上了一個英俊男子,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沒有美感,這個認知一度讓黎璃挫敗,在一九九四年之前是唯一使她卻步的理由。後來發生的事情取而代之成為主要矛盾,但骨子裡她仍自卑。

  外表仍然是現實世界評判人的標準之一,哪怕是把“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倒背如流。

  她在很小的時候便已了解,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美女,連被人誇獎一句“漂亮”的機會都不會有。

  二零零一年三月,黎璃收到汪曉峰的結婚請柬。她看著請帖內側貼著的新人婚紗小照,新郎嘴邊顯眼的黑痣都透著幸福二字。

  畢業後他們各散西東,偶爾會吃一頓飯敘敘舊。試用期剛過兩個月,汪曉峰就得到去德國培訓的機會,一走便是半年。他約她去酒吧慶祝新千年,另一個理由就是踐行,但黎璃因為裴尚軒的緣故推脫了。

  他不以為意,回國時仍給她帶了一瓶香水作為禮物,據說是在科隆市的香水博物館買的。琉璃製作的香水瓶五光十色,黎璃愛不釋手。汪曉峰見她這麼喜歡,得意洋洋笑了。

  “它和你很像。”他盯著瓶子說道,“要經過千錘百鍊,大家才知道好處。”

  黎璃心裡微微一動,鎮定地翻了個白眼:“千錘百鍊,乾脆再加一句‘永不磨損’得了。”

  他哈哈大笑,手上拿的薯條在番茄醬里胡亂戳著,一邊說道:“黎璃,你這丫頭真是個怪人,明明看得通透居然還要做死心眼,無聊。”

  “有聊無聊,都是我自己的事。”明白汪曉峰在暗示什麼,她啐了一口,繼而埋怨他把番茄醬弄得一塌糊塗轉了話題。

  這是他們最近一次見面,沒想到僅僅半年他竟然要結婚了。

  黎璃沒空出席婚禮,提前一周約汪曉峰見面送上禮金。他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之類的客套話,收紅包的手卻一點都不慢,飛快地收進西服內側口袋。

  “瞧你這虛偽的樣子。”黎璃揶揄,往他的咖啡里扔了兩顆方糖,“甜死你這口是心非的男人。”

  汪曉峰笑嘻嘻挑著眉毛喝了一口咖啡,“口是心非總比視而不見好。”自從知曉黎璃的秘密後,他就以揭她傷疤為樂。原先是出於好心,希望某一天能起到當頭棒喝的效果,但天長日久的戀慕豈是說放手便能輕易轉身的?久而久之,黎璃的單戀和他找不到女朋友的事成為兩人互相的玩笑。

  黎璃不甘示弱,儘管他馬上要告別單身漢生活,她依舊能找到糗他的話:“說起來你這個‘婦女之友’居然找到了老婆,我可真是大吃一驚。”

  他收起嬉皮笑臉,指著臉上的黑痣一本正經說明:“因為她是第一個說我這顆痣性感的女人。”

  她差點把嘴裡的紅茶噴出來,這算什麼理由。“拜託,要是早幾年我這麼說了,難不成下禮拜站你旁邊的人就是我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半真半假道:“你不說我也喜歡。”

  她不問真偽,問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倒是汪曉峰的臨別贈言她記在了心上。

  他說:“黎璃,不管是誰,總會在一個人眼裡獨一無二。”

  裴尚軒是黎璃眼裡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漫長的十五年,她只看到了他。

  汪曉峰擺結婚喜酒那天,黎璃陪同Paul出席在國際會展中心召開的上海外資企業家座談會。隨著越來越多外企進駐上海,市政府每年都會同企業代表見面懇談,同時頒發對上海經濟發展最有貢獻獎項。

  黎璃在宴會上意外地遇到了柳千仁,他們幾乎是同時看到彼此。她目睹柳千仁勾起漂亮的嘴角挑釁一笑,接著他向身旁諸人微笑頷首說了幾句話,之後離開他們朝她走來。

  她沒有逃開,雖然有一剎那她想立刻回到Paul身邊去,就算是聽男人談論汽車也比和他面對面來得有趣,但黎璃最終選擇留在原地。他是她最可怕的噩夢,她不能逃。

  柳千仁從美國寄回來的照片和信件,黎璃一次都沒看過。乍然相逢,她不自覺比較記憶中表情陰鬱的男子同眼前的他。

  柳千仁以前很瘦,是那種被大學室友戲稱為“竹竿”的身材。漂亮的五官,總是譏誚冷笑的表情,加上纖瘦的外形,怎麼看怎麼陰森。他去了美國幾年,身材健壯了很多,把身上那套手工不錯的西裝穿得異常有型。

  他也在看她,柳之賢寄來的照片中黎璃出現的頻率並不多,最後一張便是她的畢業照,穿著黑色的學士服,嘴唇抿得死緊,一臉嚴肅。他對比著離開上海前所見的她,仍然是記憶中平凡的五官,只是比過去略瘦。

  現在的黎璃,身穿淺灰色套裝,化著精緻淡雅的妝容,仿佛毛毛蟲展開了翅膀。不一定是最美的蝴蝶,卻已能自由飛舞。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黎璃的呼吸剎那間沉重。

  “好久不見。”柳千仁率先打破沉默。

  她咧開嘴,還以不冷不熱的笑容。“沒聽叔叔說起你會回來。”她沒思想準備與他重逢,以為他就此在美國落地生根不再回來。

  “下個月正式回上海工作。”他從精巧的名片夾中抽出一張製作精良的名片遞給黎璃。礙於社交禮節,她畢恭畢敬用雙手接過。柳千仁在一家世界著名的軟體公司任職,頭銜是華東區市場銷售總監。

  黎璃早忘了他的專業,也沒關心過他去南加州大學讀什麼學位,此時看了他的名片才隱隱約約記起他大學學的是計算計。

  她收起名片,抬著頭搜尋自己老闆的身影,不想再與他多做糾纏。柳千仁舉起香檳酒杯,淺淺飲了一口,她避之不及的模樣無端讓他火起,故意挑起話頭令她不得不應付。“聽爸爸說,你搬出去住了?

  ”

  “啊。”黎璃點了點頭。她在外面租房住,一般都是在柳之賢三四個電話後,她才回家一次。黎美晴對她的態度沒什麼改變,只不過話題從嘮叨她的長相上升到長得不好難怪沒人追她。黎璃免不了想自己和母親一定是前世有仇怨,所以這輩子互相看不順眼。

  深黑色的瞳仁里有華麗穹頂枝形吊燈的倒影,顯出詭異之色。黎璃心底一個哆嗦,強自鎮定迎戰挑釁。

  “黎璃,”柳千仁湊近她壓低了嗓音,“我還是很討厭你們母女倆。”

  她目送他瀟灑走開的背影,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自從上班後,黎璃覺得時間似乎比學生時代走得更快。常常是一眨眼,已經到了周末;再一眨眼,一個季度也已過去;最後眨了眨眼,二零零一年的日曆翻過去,換成了新的。

  裴尚軒還清了債務,不甘失敗的他雄心勃勃計劃著投資做建材。黎璃默不作聲,拿出大部分積蓄借給他開店。

  他承諾一定會還給她,比銀行高兩倍的利息。黎璃笑了笑,沒說什麼。她相信他不會倒下,再弱小的生命個體都有頑強求生的本能,何況他是裴尚軒。

  她愛了很多年的男人,怎麼可能輕易就被擊垮?

  二零零二年夏天,世界盃在中國的近鄰日本、韓國舉辦,中國隊第一次踏上世界盃賽場,和巴西、土耳其、哥斯大黎加分在一個小組。當今足壇最紅的明星是貝克漢姆,他的英格蘭和黎璃的阿根廷聚首F組。

  一九九八年,英格蘭和阿根廷在八分之一決賽狹路相逢,驚心動魄的一百二十分鐘後,是讓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點球大戰,最終阿根廷淘汰了英格蘭。她和汪曉峰在學校附近的小酒吧里熬夜看球,汪曉峰問她:“你不覺得專情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那一年她大學三年級,不滿汪曉峰不是阿根廷的鐵桿支持者。此後阿根廷同荷蘭的四分之一決賽,黎璃跑去小舅舅那裡借宿。外婆過世後黎國強仍住在老房子裡,下崗在家。

  黎國強的兒子和四大天王中的黎明同名。小孩子被寵壞了,成天吵著要高級玩具,稍有不順心就大哭大鬧。嚴麗明本就瞧不起下崗的黎國強,他半夜看球使夫妻矛盾升級,她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回娘家住了。

  阿根廷被荷蘭隊淘汰,黎國強忽然恨聲道:“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的小舅舅從風度翩翩變成潦倒落拓,此後碌碌無為,被老婆兒子嫌棄。

  生活的挫折可以成就人,也可以摧毀人。黎國強和裴尚軒是兩個極端,一個隨波逐流,另一個則奮發圖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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