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南境久違的大雨,帶來了將枯未枯河道的起死回生。河堤暴漲,乾涸的河岸盡數被吞沒。
然而,禹城居民與外來的修士卻並未對這場久旱中的甘霖表示出任何歡喜。
所有河流在一夜之間,竟泛起了血色。
宣州的得勝樓中,陸望予正用著早餐。菜色很是精緻,白粥上隨意點綴了一抹綠,取了個「白露點翠」的藝名,身價頓時便翻了幾番。
他一邊喝著淡出鳥的粥,一邊暗自在心底將「點翠」念叨了幾十遍。
衛執約取了一碟花糕過來,這是得勝樓的名菜。
容晟府準備的紙張要用盡了,他們便需要在宣州暫留兩日,備好後續需要的筆墨紙硯。
剛落座,便聽見身後的空桌上熙熙攘攘地來了一群人。他們隨意點了幾道菜,便開始侃天說地起來了。
前面還都是有關俠客佳人的風月之事。突然,瘦高個搶過話頭,他眯起眼,湊近桌前,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們可知,近期最邪門的事兒是什麼?」
「這有誰不知,南境那邊下了場暴雨,怕是神靈震怒,河中泛起了血色。」同行的食客道。
「什麼叫神靈震怒,你別聽這種不靠譜的謠言。這叫替天行道!」
瘦高個駁斥了這種不靠譜的回答。
他話音一頓,又賣了個關子,緩緩抿了口茶,繼續道:「諸位應該都知道,南嶺容晟府一向神秘,誰都猜不透他們究竟想幹什麼。現在可都水落石出了!」
「他們啊,勾結妖族,企圖顛覆整個人間!眾所周知,妖族嗜血食人,他們便以百姓的血肉供養,以期禍害人間吶!」
周圍一片譁然,一名食客驚怒出聲:「什麼?吃裡扒外的東西!人妖兩族勢如水火,他們竟然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那現在如何了?」
瘦高個掛起高深莫測的微笑,他半闔眼睛,搖頭晃腦地回道:「哎哎哎,不必驚慌!瑤閣可不會坐視不理。他們出馬,斬奸除惡,蕩平妖邪。」
瘦高個一揚寬袖,頗為壯志豪情地指點江山道:「且將那容晟府三千賊子,盡數斬於南嶺。至此,天下太平吶!」
「據說,雙方鏖戰足足三日,又恰逢百年一遇的大雨,那血便匯入河海,竟成了血河。」
霎時,衛執約腦中嗡嗡作響。他愣住了,手中的花糕竟是千斤重,再也拿不住了,便直直地砸在桌上。
他淡色的唇微微張開,清亮的眸中滿是震驚與茫然。他將難以置信的眼神投向陸望予。
陸望予手中的湯匙微不可查地頓了頓,他神色平常地攪了攪白粥,轉頭便對上了衛執約的視線。
他神色未變,輕聲道:「執約,你吃完了麼,吃完了我們便先回去吧。」
周圍隱隱約約地傳來著叫好聲,慶幸聲,嘈雜喧譁,卻與耳邊尖銳的鳴音交疊,讓人聽不真切。
「狼子野心,簡直死不足惜!」
「呵,死了還要作孽,平白用他們的髒血,污了百姓的水源……」
衛執約隨陸望予下了樓,他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眼神卻盡失神采,空濛一片。
清晨的涼意好像並未隨著旭日初生而消散,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從地下滲上的寒意,慢慢附上他的腳踝,一路蔓至他的脊樑。
通體生寒,涼徹心扉。
沉默著回到了房間,陸望予剛掩好房門,便聽見身後傳來了遲疑的顫音。
「師兄……」
陸望予回頭,便望進了那雙泛著水光的眸中。他見衛執約微微啟唇,卻說不出任何的詞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
陸望予輕輕嘆息了一聲,他知道執約想問什麼,他只能給出那個答案,哪怕是他不想聽到的。
「我知道,世子知道,容霽也知道,那三千容晟府將士,都知道……」
他說這話時,容晟長歌的話仿佛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蒼山不曾退,我們南嶺自然也不會退。」
那時,年輕的容晟府掌權人站在不見邊際的古老大陣面前,字句鏗鏘地立下了他的誓言。
陸望予垂眸,他緩緩解釋道:「瑤閣直奔藏書樓而來,容晟府絕對不會讓他們拿走任何一冊經卷。所以,在我們取走陣法圖紙後,他們便要徹底焚毀一切典籍。」
「典籍數萬,工程巨大。而且圖紙材料都是做過特殊處理的,防火防潮,不易損毀。他們只能攔住瑤閣,完成任務……退無可退。」
衛執約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了。他一向筆直的脊樑微微佝僂,躬著身,雙手撐著桌邊,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一滴水漬砸在了地面上。
「他們怎能……」
他語調顫抖,近乎是從牙根中擠出的字句。
但卻終究無話可說。
是怪瑤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還是怪容晟府不肯回頭,偏要固執地為那些典籍血戰南嶺?
四方征鼓已歇,將士英魂何返?
陸望予輕輕抬手,在即將撫上衛執約顫抖的肩頭那一刻,他又沉默著收回了手。
其實,他一直清醒地看著未來向既定的方向前進。
結局早已註定,他們能做的,只是能是在瑤閣屠刀落下之前,救出最後一絲的生機。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這樣早,這樣猝不及防,這樣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