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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那兩人一同葬在孤墳里,他仍是孤身一人。

  沈尚書坐在那座空碑前,擺開三個杯子,燒紙紙錢斟酒自飲:“張兄,韶卿,你們兩個跑都跑了,怎麼又撞到那小崽子手心裡了呢?”

  張郄昔日篡位,緣由說來可笑,能肯勤勤懇懇地整治北雁軍,都是被他這個狗頭軍師煩得不行,才跑去北雁關躲清靜去了。

  沈尚書想起那些舊事,眼中盈盈已有淚痕。他笑著說:“張兄,咱們這輩子殺來殺去的,到底圖個什麼呢?”

  他累了,愛也累,恨也累。

  掌權也累,一個人過還是累。

  昔日艷羨張郄和李韶卿日日在他面前演鴛鴦,如今有人歇斯底里地吼著說愛他,他卻只覺得又痛又怕,再也不敢和人親近。

  只有那些醉到不成人形的夢中,一遍一遍想起少年皇帝深深的眼睛,牽扯著他的心魂,像是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一遍一遍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可是,他不信了。

  他再也不信那個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帝能分給他多少愛意,再也不敢去想那些親昵中摻雜了多少權力爭奪的利益糾纏。

  他念著,怕著,孤身一人遊走在浩大天地間,拎一壺烈酒,看一夜風。

  偶爾不經意間觸碰了舊物,卻總是忍不住惦記,那個孩子似的小皇帝,一個人在皇宮之中,可否安好。

  沈尚書說:“張兄,你別笑我。我……放不下他,十幾年來,我哄孩子都哄習慣了。”

  飄飄搖搖的桃花落在他肩頭掌心,似是在問他的答案。

  沈尚書悵然若失地淡笑,說:“張兄,我沒打算回京,我只是……放不下他……”

  小皇帝長久積勞成疾,再加上舊傷未愈,太醫院忙得焦頭爛額,也找不到能讓陛下痊癒的靈丹妙藥。

  小皇帝仍然常常心痛咳血,可他不肯休息,誰也勸不住他。

  又是一夜三更,劉總管好不容易勸皇上睡著,偏殿裡的小皇子忽然被噩夢驚醒,哭得撕心裂肺震天響。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朕去看看。”

  小皇子常常夜裡發夢,半夜哭醒。

  孩子太小,太醫沒法用那些那些安神的藥方,只說孩子太小,要人陪著才能睡得安穩。

  小皇帝坐在床沿,輕輕撫摸兒子的脊背,小皇子哭得一抽一抽,終於慢慢睡著了。

  哄好了孩子,小皇帝疲憊地走出蟠龍殿,孤零零地站在冷風中。

  劉總管看著心裡難受,忍不住小聲說:“陛下,只要您願意,老奴這就能派人去吧皇后娘娘找回來。”

  小皇帝說:“朕只想桐書能平平安安的活在這世上,他不願見朕,朕又怎麼捨得再用強硬手段逼他回來?”

  想著尚書府里那場狼狽難堪的離別,小皇帝喉中腥甜,慘然閉目。

  一年又一年,小皇子學會了走路,還能奶聲奶氣地跟著他念幾句詩。

  小皇帝勤政愛民,不辭勞苦,連年少時暴躁蠻橫的性子都收斂了許多。

  他的身體卻總是不見好,或許是政務操勞,或許是他也有了心疾。

  這是沈尚書離開後的第二個冬天,兩歲的小皇子已經能背詩寫文,比他父皇年幼時還要聰明伶俐。

  那些以皇長子智商可能有損為由勸皇上選妃的大臣們,再也沒了聲音。

  小皇帝又長開了些,臉上的少年氣徹底消失不見,削瘦鋒利的五官帶著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霸氣。

  他每年都會去已成廢墟的尚書府一個人發呆,卻始終不肯下達尋找沈桐書的命令。

  他的桐書,不想見他。

  他便乖乖的,再也不去打擾桐書的生活。

  相思成疾,日夜夢魘,都是他該受的折磨。

  小皇帝站在尚書府的荒草中,眼前一陣陣暈眩。

  鮮血猛地噴在枯黃凝霜的草葉上,小皇帝一個人昏倒在了霜雪之中。

  他太累了。

  忍著,念著,不去找,不打擾。

  可京城三千樓閣,哪裡都是沈桐書的影子。

  桐書摘過京城的花,飲過街頭的酒。

  朝中群臣,大半都是沈桐書的門生故友。

  京城百姓,人人都知道沈尚書昔日何等風華。

  離開的人是沈桐書,可被拋棄的,其實是他。

  小皇帝恍惚中看見沈尚書一襲白衣緩緩而來,溫潤的眉眼中滿是不悅的責備。

  小皇帝倉皇哽咽:“桐書,朕……朕今日練字了,書也全都看完了,你讓朕背的懷古詠歌,朕已經……全都背過了……你別生氣,桐書,朕不會再惹你生氣了……桐書……”

  沈桐書淡淡地說:“陛下,你故意不肯聽御醫的話休息吃藥,讓自己的身體糟糕到這種程度,是想像個小孩子那樣,靠折磨自己逼我回來嗎?”

  小皇帝嚇壞了,慌張解釋:“桐書……桐書朕不是……朕……朕只是太忙了……忘了休息……”

  沈桐書不說話,只是那樣淡漠地看著他,冷漠又悲憫。

  小皇帝咳出一口鮮血,咳嗽著醒過來:“咳咳……桐書……朕……咳咳……朕不是……”

  御醫慌忙扶住他:“陛下!陛下!您以後不可再這樣操勞了,您的龍體經受不住啊!”

  小皇帝怔怔地看著床帳上五爪金龍,胸中一陣一陣地絞痛,讓感覺有種瀕死的窒息感。

  他想,桐書罵得對,他不能再像一個孩子似的,這樣折磨自己的身體。

  他要好起來,他要好好地看著這盛世江山,好好對待黎民百姓。

  不管他的桐書身在何處,至少聽到他的消息的時候,不會氣得摔了杯子。

  他要好好的,這片天下,也要好好的。

  小皇帝歇了一會兒,輕聲說:“朕拿不出五年的時間休息,你們太醫院想個法子,朕要儘快好起來。”

  皇上病重,吐血昏死在宮外。

  這個消息再怎麼瞞,也瞞不住皇城內外幾萬人的嘴。

  別有用心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半月,天下的百姓就都聽到風聲,說當今聖上要英年早逝了。

  消息傳到江南的時候,沈尚書正喝著酒和鄭牛龍排演軍陣,臉色一白手指顫抖,不小心摔了杯子:“你說什麼!”

  鄭牛龍夾著一枚棋子踟躇不前,低聲說:“我也是聽到這麼個信兒,沈老弟,那小皇帝的身體,不是一向很好嗎?”

  沈尚書手指輕顫,沉默垂眸。

  葉晗璋自幼習武,身體自然是很好。

  可歷州一劫,葉晗璋為了保護他,卻結結實實受了一回重傷。

  那一夜,少年皇帝流了不知多少血。

  他坐在門外呆呆地看著夜空,身邊的石階上,就是少年皇帝一路流淌的血跡。

  也就是那個時候,沈尚書恍惚著想,這個少年,那麼愛他,愛他愛到願意為他去死。那他怎麼還能心存戒備,不肯暢快淋漓地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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