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鄔老爺去世的時候,鄔家的店鋪已然都歇業了。鄔家匆匆將鄔老爺後事料理了,就開始理東西要南遷。

  此時鄔家早已不復當年剛從京城搬出來時那樣光鮮,家裡能賣的早就賣掉許多,剩下的財物細軟收拾一下理出差不多只有五車。要知當年鄔家搬來時,雇了十輛騾車才將家生盡皆運來,誰知才過了三年不到,家裡的財物就縮水一半。

  鄔夫人摸著家裡的黃梨木屏風很是不捨得,無奈家具笨重,只得無奈當了換做路費。

  鄔家上下都忙著收拾東西時,鄔光霽卻是心急如焚,他本身已經求了兄長將李仗香和小豆兒捎上一起走,他只說是不忍見好友落難,鄔光和也同意讓李仗香父子同行,誰知臨走前兩日,李仗香忽然開始發起低熱,鄔光霽一見李仗香發熱,他心中警鈴大作,忙上街想去找劉大夫,誰知人家大夫聽聞是發低熱,死活都不肯上門,只說:鄔少爺,你還是趁早準備棺材吧。

  李仗香只覺頭腦暈乎乎,他在床榻上躺半日,忽覺腹中不適,暈乎乎跑了趟茅房,誰知還來不及解褲子,嗅到茅房的氣味,沒忍住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嘔——”一聲吐了出來。

  那時鄔光霽陪著李仗香還沒回家,聞聲從屋裡過來,就見李仗香捂著嘴扶著牆,地上一灘嘔吐出來的污濁。

  鄔光霽腦子裡“嗡”一聲響,連忙要上前攙扶搖搖欲墜的李仗香,李仗香卻是不看他,只低著頭避讓,說:

  “光霽,我不成了,你帶小豆兒快走,免得我將病氣過給你們。”

  鄔光霽站在離李仗香一丈遠的地方,他暮色里瞧著他影影綽綽的輪廓,他忽然就想要落淚,直到這一刻,鄔光霽才知自己是有多少想要他。

  這個黃昏真的是格外安靜,鄔光霽聽見春風拂過嫩葉發出的沙沙聲響,然後聽見沙沙的聲響期間夾雜著一種低低的,難以形容的聲音,鄔光霽耳朵里嗡嗡響,待得辨認清楚,才聽清那是李仗香無聲的啜泣聲。

  李仗香低低地哭的時候分明就是無聲的,可是鄔光霽就是聽見了,他聽見他吸氣,呼氣,聽見他的眼淚從那雙烏濃的眸子中滑落。

  李仗香與鄔光霽在那個春天的黃昏相對站立了幾息的功夫,然後他聽見鄔光霽說:

  “好。”

  李仗香聽見鄔光霽進屋和小豆兒說:

  “你爹他生病了沒法和我們一起走,小豆兒,你去和你爹道個別。”

  小豆兒說:

  “我要和爹一起走。”

  鄔光霽哄道:

  “乖,你爹就是發燒了,等到燒退了就來找你的。”

  小豆兒問:

  “真的嗎?”

  鄔光霽笑著哄他:

  “那還有假嗎?快去吧,趁天還沒黑,我們快些走。”

  李仗香就見小豆兒從屋裡跑出來,他怕兒子瞧見自己失態模樣,就將臉上抹乾淨以後沖小豆兒笑:

  “你莫要過來了,我過幾日就去找你,你要聽乾爹的話,乖乖的……”

  李仗香說到最後一字已然有些破音,還好小豆兒沒有聽出異常,他與李仗香依依不捨道了別就跟著鄔光霽走了。

  鄔光霽提著裝衣物的包袱一手牽著小豆兒,小豆兒兀自嘰嘰喳喳和鄔光霽說話,李仗香幾乎是貪婪地傾聽著,直到連一絲迴響也聽不見,他也就垮掉了。

  街上天天都在死人,似乎每一個犄角旮旯里都散發死屍的臭氣,李仗香知道霍亂的可怕,鄔光霽的反應不算奇怪,李仗香一點也不怪他,可是他走得那麼決絕,竟是一句道別也沒留下。

  李仗香腹瀉一回,他回屋躺回到床榻上,一炷香的功夫之前,這榻上還有一個熱乎乎的小豆兒,此刻卻是被窩冰涼。李仗香剛剛躺下,忽又想起什麼,於是用胳膊撐著上身坐起來。李仗香下床以後去靈堂給老丈人上了一炷香,等到把燃著的香插好,他方覺鬆口氣,又轉身開始收拾屋子。

  晚飯是不用做了,反正也吃不下……那就將碗碟都收起來,小豆兒沒帶走的那些小玩意也收起來用布抱起來放在枕頭邊上。李仗香將布包放在枕邊擺好,又覺得缺少些什麼,於是將錢匣子取來,將那匣子打開,只見匣子裡有碎銀有銅板,還有一本帳簿,李仗香將帳簿打開,將帳目又仔仔細細算一遍,這本小冊子上記載了鄔光霽給他的每一筆錢銀,而錢銀都是鄔光霽親手塞給他的,那人除了錢向來什麼都不留。

  李仗香將錢銀理一理,發覺扣去沒花費掉的,他兩年一共用掉鄔光霽四十三兩五錢銀子,他拿了筆將最後一筆帳目也細細記好,他寫得字極為工整,只是今日手卻抖得厲害,一不當心還在帳本上甩了墨點子。

  李仗香將帳簿和錢銀都放進匣子蓋緊蓋子以後擺著枕邊,他打算每日將匣子送去鄔府,反正自己也用不著,就還給鄔光霽好了。

  李仗香這樣想著,意識到自己可能還能再見鄔光霽一回,他本來已經靜止的心又砰砰地跳動起來,他躺下身,眼睛看向床邊的那把椅子,鄔光霽每一回來都坐在這一張椅子上面,他不說話的時候鄔光霽也非要與他搭腔說話,他還叫他“奉醇”,從前沒有人這樣叫他,想來以後也不會有。

  李仗香這樣想著就掉眼淚,反正鄔光霽也走了,小豆兒也走了,他孤零零一個人等死,想哭想笑都沒人看。

  李仗香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居然想起了竇老頭的那頭老驢子,竇老頭出了事,是這驢子邁開小蹄子將老主子的屍身拉回來的,李仗香卻是養不了它,就將它拉到一家一戶門前去問,別人嫌驢子太老不要,後來有人就對李仗香說:這驢子還留著做什麼,你去找屠戶,他准收。李仗香記得自己收了屠戶的錢要走的時候,那向來沉默異常的老驢子還昂昂地叫兩聲,像是要和他回家,又像是在道別,李仗香轉身的時候就哭了,他記得那驢子一雙深情的黑眼睛,他毫不懷疑那驢子已知自己將死,就和李仗香現在一樣心如死灰。

  那驢還是小驢時,竇家的“豆腐西施”還未出嫁,它就用一雙深情的眼睛,先是送走李仗香的妻子,而後是李仗香的岳母,最後是李仗香的岳父,這驢臨死了還給竇老頭賺了一筆下葬錢,算是活得不枉然。就像是李仗香已站在這一邊,看著鄔光霽帶著小豆兒漸行漸遠,他就覺自己已經是過去了,能為所愛之人送行,他也高興。

  李仗香躺在床上,他哭一陣又笑一會兒,哭是樂極生悲,笑是苦中作樂,也不知過去多久,他在一片黑暗中幾乎下沉的時候,忽然聽見又有那種像是水滴打在水桶木蓋上的“嗒嗒”聲,這聲音李仗香多熟悉,那一回鄔光霽頭一遭半夜來上他的床敲門時就是這響動,李仗香心裡狂跳起來,安慰自己那定然不會是將要與鄔家一起搬走的鄔光霽,可能是哪個鄰居來上門借東西也說不定。

  他這樣想著就再度撐著自己的身體起身披衣下榻,他在黑暗裡摸索著穿過小院去開門,這短短的路程他再熟悉不過,可此時卻覺得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裡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