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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相貞正在琢磨白摩尼那兩句話,這時聽馬從戎如此厚顏無恥,不由得又笑了;一邊笑,一邊又感覺自己明白了白摩尼的意思——小弟願意跟自己回家,而且小弟還存了一筆過日子的錢。

  霍相貞對那日子做了一番想像,只覺有陽光從天而降,把自己的身心全照成了透亮。歪著腦袋向下望去,他看向了顧承喜。顧承喜一直沒言語,但是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人一般,肩膀端成水平,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表情,唯有一雙眼睛骨碌碌的來迴轉,仿佛隨時能從七竅中崩出個彈簧或者螺絲釘。毫無準備的和霍相貞對視了片刻,他突然起身向前,像彈個臭蟲似的,一指頭就把擋路的馬從戎彈開了。

  鳩占鵲巢的坐到了霍相貞眼前,他低頭問道:“你有話說?”

  霍相貞還捏著那三張信箋。對著顧承喜吸了一口氣,他啞著嗓子說道:“我走。”

  顧承喜聽聞此言,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感覺自己是受了刺激,刺激得眼珠子都往外一努——自己這些天對他連求帶哭又泣又訴,效果等於放屁;而白摩尼不過是寫了那麼一封有頭沒尾的破信,就讓他不但要活、而且要走了!

  但現在不是算小帳的時候,有話也得順著霍相貞說。顧承喜因為內心太不服不忿了,所以表面尤其慡朗,簡直快要哈哈大笑,以示豁達豪邁:“行!哪天你恢復原樣兒了,活蹦亂跳了,我就讓你走。”然後他“咣”的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兄弟夠意思吧?”

  這一拳太猛了,捶得他岔了氣,以至於說完這句話後,他開始咔咔的咳嗽,咳嗽了沒有幾聲,口水嗆進了氣管,這一下可了不得了,他前俯後仰的咳嗽,四面八方的咳嗽,躺著的霍相貞和站著的馬從戎,全被他噴了一臉唾沫星子。馬從戎擰著眉毛,上前給他又摩前胸又拍後背,及至咳嗽平息了,他面紅耳赤的長吸了一口氣,吸出“啊……”的一聲,聲音十分蒼涼,簡直像哭。

  第169章 驅逐

  馬從戎餵了霍相貞小半碗稀薄的米湯,又擰了一條熱毛巾,要給他擦一擦頭臉身體。厚棉被掀開來,連霍相貞自己都嗅到了一股子隱隱約約的汗酸氣。馬從戎先是解開上面小褂,給他抹拭了前胸後背,肋骨一道一道的,脊梁骨一節一節的,看著令人心驚。而霍相貞先是不言語,及至馬從戎要給他脫褲子了,他才伸手向下擋了一下,有氣無聲的說道:“我自己來……”

  馬從戎當即笑了:“大爺,您怎麼了?對我還帶不好意思的?”

  霍相貞不是對著他害羞,是看顧承喜高高大大的站在炕前,一直在一眼不眨的盯著自己。在這個人的注視下先被扒成赤裸,再被擺弄著翻來覆去,他總覺著不體面。在他心中,顧承喜幾乎是個異類——說他是兔崽子,他絕不是;說他是男子漢,也不對味。要是換個旁人對他虎視眈眈,他興許還不會這麼窘。

  馬從戎嘴上溫柔,手上利落。霍相貞還沒喘出下一句話,下身一涼,是褲子已經被馬從戎扯到了大腿。馬從戎低頭瞧了瞧,心中生出了一句不好出口的趣話:“大爺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沒瘦。興許這東西皮薄筋粗,本來就是個沒油水的物件。”

  沒有當著顧承喜開這種玩笑的道理,所以馬從戎想想而已,想過就算。孰知顧承喜和他心有靈犀,也覺得霍相貞一身的肉都被熬幹了,唯有下身風采依舊,當得起“碩果僅存”四個字。

  馬從戎想請顧承喜幫忙,設法把霍相貞偷偷送進天津租界——明公正氣的讓他露面,那肯定是太危險了,畢竟是上了通緝令的人,身體又虛弱成了這樣,哪裡還有冒險的資本?

  顧承喜聽聞此言,從理智上講,也知道馬從戎是好意;從感情上講,卻是勃然大怒,立刻就想把馬從戎攆走——我捨生忘死的把人從河裡撈出來了,你說帶走就帶走了?你怎麼這麼會占便宜?

  咬牙切齒的咽了口唾沫,顧承喜沒對馬從戎翻過臉,所以此時也還想氣氣的拒絕。但是來回思索了一番,他沒措出合適的言辭,反倒措出了一團無形的怒火,從心窩向上直攻天靈蓋,並且讓他暗暗的想道:“一個兩個全越到我頭上來了,難道我是他們的灰孫子?我欠了他們的?

  思及至此,顧承喜對著馬從戎一招手,把人招到了外面廂房。這回離了霍相貞,顧承喜頗有揚眉吐氣之感,開始對馬從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問話:“你那箱子裡裝的都是什麼?”

  馬從戎也看出他氣色不善了,不禁莫名其妙:“吃的用的,也有西藥和魚肝油健身素。”

  顧承喜點了點頭:“好,把箱子留下,你回天津吧!”

  馬從戎大吃一驚:“啊?”

  顧承喜一瞪眼睛:“啊什麼啊!我把他留下來多養幾天,不行嗎?當初我為了救他,差點兒在河裡淹死,就憑這一手,你還怕我再害了他不成?三爺,咱明人不說暗話,就這麼定了!你要是同意呢,咱是朋友,往後你隨時來,我隨時歡迎;你要是敢跟我橫著干,那我沒的說,今天直接讓你橫著出去!”

  馬從戎怔了一下,隨即笑了:“我的顧軍長,您看您這話說的,嚇了我一跳。您對我們大爺的恩情,那不用說,我心裡有數得很。那天在家裡一聽您講,我就感激的了不得,只是當時慌裡慌張的光顧著著急了,連句正經的道謝話都沒有說,您是寬宏大量不計較的,可是我心裡一直記著,絕不敢忘。既然大爺現在沒事兒了,我就回天津去,過兩天再來,一是給大爺再帶幾樣營養藥丸,二是要給您送份小小的謝禮,也好表表我這一份心意。”

  顧承喜個子高,所以要正視馬從戎的眼睛時,須得微微的彎一點腰:“三爺,你以為我是想跟你要錢啊?”

  馬從戎保持微笑:“顧軍長,您這可是講歪理了,簡直傷了咱們之間的感情。”

  顧承喜對著房門一抬下巴:“怕傷感情,就回你的天津去,等我消息,該讓你來的時候自然讓你來。”

  馬從戎在不得不和氣的時候,會是相當的和氣:“顧軍長,我回天津是沒問題,只不過……”他沉吟著笑問:“我不明白,顧軍長何以如此急迫?”

  顧承喜望著馬從戎,望了許久,末了平靜的答道:“我喜歡他,所以想趁這機會和他多親近親近,想把我和他之間的疙瘩全解開。兩個人的事兒,中間多半個人也不行,何況你馬三爺這麼活蹦亂跳的,一個頂兩個。就因為這個緣故,我現在看你很礙眼,想讓你趕緊走,讓我和他清靜清靜,明白了沒有?”

  馬從戎聽聞此言,先是靜靜的注視著他,隨即似笑非笑的一皺眉頭:“你……喜歡……大爺?”

  顧承喜背了雙手,有種剖肝瀝膽的痛快。他的感情,七年之久,今日終於昭告天下——雖然面前只有馬從戎一個人,可是顧承喜覺著,自己就是昭告天下了!

  七年了,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哪有這樣徹底的單相思?哪有這樣無望的浪漫?對著目瞪口呆的馬從戎點頭一笑,他感覺自己是報仇雪恨了。明明是愛,提起來卻是血淋淋惡狠狠,感情強烈到了這般地步,愛恨都無法分了!

  迎著顧承喜的目光,馬從戎依然笑著,聲音很輕:“顧軍長,您真會開玩笑。”

  顧承喜饒有耐心的一搖頭:“非常正經,不是玩笑。”

  馬從戎快要笑不下去了:“大爺他——”

  他想問“大爺的意思”,可是轉念一想,感覺沒有必要問。大爺但凡對顧承喜有半分意思,也不至於餓成了人干。

  於是他臨時換了內容:“大爺他……也沒什麼好的。”

  顧承喜深深的一點頭:“你這句話,我很同意。”

  馬從戎不說話了,單是看著顧承喜。

  於是顧承喜繼續說道:“馬三爺,他是沒什麼好。可你能為他送我謝禮,我也能為他跳冰窟窿。放心,我和他是打過不少仗,但現在他打不動了,我也打夠了。你讓我再伺候他幾天,等到過完年了,他大概也能有幾分人模樣了,你再過來。到時候怎麼安頓他,也是個難題。咱倆免不了還得商量商量。”

  馬從戎審視著顧承喜的神情,越看越真,心中只覺不可思議。

  當天晚上,馬從戎帶著隨從上了火車。

  進入包廂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不睡覺,在小床上正襟危坐,雙目炯炯,如同貓頭鷹。這太荒謬了,他想,顧承喜那樣的,怎麼會看上大爺這樣的?難道大爺特別招人愛,只有我沒看出來?

  前有埋伏,後有追兵,除之不盡,防不勝防。馬從戎沒想到自己的情路然如此坎坷,簡直看不到光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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