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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筷子尖夾著羊肉,先在沸騰的鍋子裡一涮,又在調料碗裡一蘸,隨即連湯帶水的往嘴裡一送。肉在嘴裡還沒咽下去,顧承喜拔起高調,已經亟不可待的開始讚美:“嘿!這味兒,絕了!”

  然後一口咬下半頭糖蒜,他一邊咯吱咯吱的大嚼,一邊斜眼又去窺視霍相貞。霍相貞靜靜的側臥在被窩裡,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能聽到的,只有他絲絲縷縷的呼吸聲音。

  顧承喜心裡堵得慌,本來就沒食慾,如今見了他這心如死灰的模樣,越發的要飽。但是該吃還得吃,興許能夠勾動霍相貞的饞蟲呢?

  於是顧承喜調動了牙齒舌頭嘴唇,吧唧吧唧的吃羊肉,吱嘍吱嘍的喝酒,的吁氣,滿足的打嗝,一個人吃飯,比十個人會餐還要熱鬧,仿佛鯨吞天地,整間屋子都被他含進了嘴裡。及至吃到滿桌子杯盤狼藉了,他端著一小碗羊肉湊到了霍相貞面前,宣告此次誘敵失敗。

  “平安……”他低聲下氣的說話,用油潤的筷子尖輕輕去碰霍相貞的嘴唇:“求你了,吃一口吧!”

  霍相貞閉著眼睛,一搖頭。

  入夜之後,顧承喜鑽進被窩,抱著霍相貞睡覺。他躺得稍微向上一點,可以把一條胳膊伸到霍相貞的脖子下。霍相貞如今有了意識,在他伸手要抱之時便躲了一下。顧承喜一邊把他往懷裡摟,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話:“你又不是黃花大小伙子,怕我幹什麼?你自己摸摸你這一身骨頭,抱著都硌手。我憋瘋了,干你這樣兒的?”

  然後他把霍相貞的左臂抬起來搭到了棉被外:“這條胳膊別亂動,肉都翻開了,你不知道疼?”

  霍相貞嘶嘶的喘著氣,氣息滾燙的撲上顧承喜的頸窩。氣熱,臉皮乾巴巴的粗糙,也熱。顧承喜帶著微醺的酒意,抬手從他的後腦勺開始往下摸,隔著一層白綢子,手掌緩緩滑過清晰的脊梁骨,滑過微凹的後腰,最後停在屁股上拍了拍。這幾年他拍過無數的屁股,胖的瘦的圓的扁的,拍就拍了,拍過就算;可是今天拍著霍相貞的屁股,屁股一顫,他的心也跟著一顫,父親拍著病孩子似的,滿心的憐愛和憂傷,簡直沒法形容、沒法說。

  翌日上午,霍相貞還是不吃不喝。洋大夫過來給他打針,顧承喜在一旁眼巴巴的看著,看到半路,忽然福至心靈,有了主意。

  對著洋大夫討要了一根指頭粗的玻璃針管,他讓兩名副官按住了霍相貞,然後吸了一針管菜湯,堵著霍相貞的嗓子眼往裡推。緊接著抽出針管捂住霍相貞的嘴,顧承喜怕他自己往外嘔吐。霍相貞喘得厲害,看起來也沒怎麼反抗,左臂的傷口卻是綻開了,鮮血滲透繃帶,星星點點的染紅了小褂袖子。

  約莫著霍相貞吐不出來了,顧承喜鬆了手,低頭一看針管,又是一驚——霍相貞那嗓子眼像是紙糊的,他就捅了這麼一下子,針管竟然已經沾了血。

  顧承喜登時沮喪了,心想看來這也不是個正經法子。

  在接下來的一天裡,顧承喜對霍相貞動之以理、曉之以情,說得口乾舌燥,除了說,就是吃,吃得七碟子八碗,連送菜的勤務兵們都垂涎三尺了。可霍相貞長長的在炕里一躺,僅比死人多一口氣,那一口氣還斷斷續續,說不準什麼時候咳嗽一陣,那口氣就能停半天。

  如此到了晚上,顧承喜真急了。將一大海碗飯菜往熱炕上一頓,他蹲在霍相貞面前,揪住衣領揚手就是一個嘴巴:“媽了個×的,給老子吃!”

  霍相貞的腦袋隨之一歪,心裡恍恍惚惚的,仿佛是被一層厚棉絮裹住了,和外界很有隔膜,甚至不知道自己挨了打。

  顧承喜見他半死不活,索性鬆手跳下炕去。趿拉著一雙大棉鞋衝出了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一手握著一團雪,一手抄著一塊大青磚,寒氣凜凜的回了來。一個箭步從棉鞋裡跳到熱炕上,他先是糊了霍相貞一臉雪,然後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青磚,咬牙切齒的擠出了半句話:“我他媽的——”

  他想一磚砸下去,往腦袋上砸,可是抓磚的手指頭泛了白,他懸著一顆心,始終是不敢下手。霍相貞被雪一激,倒是漸漸的清醒了一點,但視野還是搖晃模糊的,腦筋也轉不動,眼看顧承喜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的定了格,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這個時候,顧承喜緩緩的放下了手。這塊青磚太有分量了,一下子能砸出人的腦漿子,不是一件趁手的傢伙。“咚”的一聲把青磚扔到了地上,顧承喜搓了搓手,然後咬著牙瞪著眼,伸手捧起了霍相貞的腦袋。

  手指痙攣似的緊張了,抽搐似的忽然動了手,他把霍相貞的腦袋撞向牆壁,撞出了沉悶的一聲響,霍相貞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疼了。

  撞過一下,再撞一下,他惡狠狠的盯著霍相貞,紅了臉也紅了眼。接二連三的撞下去,他忽然又想哭了。其實他沒有那麼多愁善感,他愛笑不愛哭,不把他逼急了嚇壞了,他就絕沒有眼淚。可是在霍相貞面前,尤其是在這樣的霍相貞面前,他心裡總像是活動著一股子酸楚的熱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往上沖一下,沖得他賴唧唧哭咧咧,難過得都沒了人樣。

  一邊撞,他一邊帶著哭腔問:“霍靜恆,你知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霍相貞神情痛苦的閉了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是在無聲的咳嗽。而顧承喜氣喘吁吁的自問自答:“我今天就撞傻了你,把你撞成平安!把你撞成平安你就能聽話了,你就能吃飯了……平安吃個燒餅都要留給我一口,你他媽的算哪根蔥,敢這麼收拾我!你告訴我,萬國強當年那一炮是怎麼轟的?告訴我,我原樣再給你一炮,我換個法子成全你!”

  話音落下,他又捧著霍相貞的腦袋狠狠撞了一下。這一下子是特別的響,幾乎震得他一怔。緊接著停了動作低下頭,他如夢初醒一般的看著霍相貞,心想:“我瘋了?”

  手指插入厚密的短頭髮中,顧承喜慌裡慌張的摸索了一遍,沒摸出什麼來。彎腰把霍相貞的腦袋摟進懷裡,他像是也得了肺炎,大口喘氣,窒息一般,同時惶惶然的想:“我怎麼辦?我沒辦法了,我怎麼辦?”

  顧承喜真沒辦法了。

  他讓人摁住了霍相貞,自己有時候沖點糖水,有時候煮點湯水,用嘴往霍相貞嘴裡哺,用針管往霍相貞的嗓子裡推;飛快的餵一口,隨即捂著他的嘴等半天,約莫著他不能吐了,再餵第二口。霍相貞始終是在發燒發炎,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氣。心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糊塗著的,偶爾清醒一瞬,總能看見顧承喜的臉。顧承喜那張臉千變萬化的,有時蒼白,有時通紅,並且時常帶著哭相。

  霍相貞看著他,說不出話,心裡茫茫然的,也沒想法。顧承喜一雙眼睛長得最好,眼珠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乾淨。霍相貞望著他的眼睛,望上片刻,清醒的時候也就到頭了。接下來閉了眼睛,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麼時候了。

  顧承喜派人從北平運來許多葡萄糖,讓洋大夫用針往霍相貞的血管里注she。現在他也不求好了,只想吊住霍相貞這一口氣,多熬一天算一天。沒見過這麼想死的,顧承喜想幸虧他已經虛弱得不能動,否則自己一個不留神,他興許能逃出去飲彈上吊抹脖子,或者再跳一次河。

  正是這麼數著分秒過日子時,上頭忽然來了命令,讓顧承喜去天津參加軍事會議。霍相貞一派的勢力,長久以來一直是南北兩方的眼中釘,如今終於被連根鏟了,俘虜的幾萬士兵如何收編,戰利品如何分配,都是問題。

  顧承喜直接參與了戰爭,所以這場會議,不去不行,好在不必出省,遠不到哪裡去。臨走之前,他從附近縣城裡叫來了杜家雙胞胎,讓他們負責霍相貞的安全。雙胞胎如狼似虎的,顧承喜一聲令下,他們都敢去活吃人,把事情交給他們負責,顧承喜最放心。而平漢鐵路線如今也已經恢復了通車,所以顧承喜長吁短嘆的抓了一趟火車充當專列,心事重重的往北去了。

  顧承喜在專列中睡了一夜,翌日上午火車到達天津,他在衛士的簇擁下,前呼後擁的出了火車站。

  火車站外已經預備好了汽車。他一手摁著軍帽,一手攏著大氅,正要低頭往車裡鑽,冷不防的忽然聽到了一聲呼喚,聲音還很熟悉。覓聲回頭一望,他很意外的見到了馬從戎。

  馬從戎圓滾滾的,以至於顧承喜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他發了福;及至第二眼看清楚了,他才發現這馬從戎只是穿得臃腫。而馬從戎本是最講禮數的,這時卻是幾大步跑到顧承喜面前,劈頭就問:“聽說顧軍長在順德府和大爺打仗來著?”

  顧承喜立刻起了戒備心,很有保留的一點頭:“交過火。”

  馬從戎呼出一團白霧,緊接著又問:“那您知道我們大爺的下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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