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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似乎感受到他的凝視,緩緩轉過頭來。
陽光從他的腦後照過來。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困獸。
項文勛抬腳走進房間。
“又來搜酒的?”陶樂主動把酒瓶從椅子底下拉出來,遞給他。
項文勛接過酒瓶,坐在先前徐一鳴坐的椅子上,緩緩道:“一年的時間,你和鳴少都變了很多。”
陶樂動了動鬍子。誰也不知道他是笑了,還是撇嘴。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以後你會像當初去美國那樣,若無其事。”
陶樂神情僵住,須臾才道:“就因為我曾經離開他去了美國,所以才沒辦法若無其事。不,其實我從來不曾若無其事過。”
“你想過你們的未來嗎?”項文勛道。
陶樂眸光一閃,好像餓獸般,瞳孔燃燒起兩簇火苗,死死地盯著他,“什麼意思?”
“我看你總是想著怎麼去找,但從來沒想過找到之後怎麼辦?所以問一問。”
陶樂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火苗在瞳孔中熄滅,整個人像皮球一樣泄氣道:“我想過了。我連去美國結婚都想過了。”
“錢呢?”
“我從美國回來開始就偷偷地存錢。”陶樂道,“我老子也不知道我另外一個帳戶裡面有一千多萬。”
項文勛道:“夠你花麼?”
陶樂指了指他手裡的啤酒道:“你覺得一天喝三瓶這個,能花多少錢?”
項文勛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貼在他的腿上,“地址。”
陶樂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張只有他手掌一半大的紙條。好半晌才怪叫一聲跳起來,朝外面衝去。
項文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過了會兒,陶樂果然又沖回來。
項文勛無聲地遞出車鑰匙。
“哥!謝謝你!”陶樂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又朝外奔去。
項文勛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是個陌生的城市。
同樣的高樓大廈,同樣的車水馬龍,卻找不出一絲熟悉的痕跡。
陶樂雙手緊緊地抓著方向盤。
沉寂許久的血液被突如其來的希望衝擊得焦躁不安。
他將車停在路旁,看著路邊那幢五層高的舊樓。
地址上標註的位置就是這裡,那個人就住在這裡。
陶樂緩緩地抬起手,摸著自己心臟的位置。
跳動異常激烈。
車窗被輕敲了兩下。
他肩膀一縮,手忙腳亂地打開車窗。
“這裡不能停車。”交警道。
“我,很快就走。”陶樂不太適應和陌生人說話,舌頭有些打結。
交警退後半步,皺了皺眉,“出示下你的駕駛證和行駛證。”
陶樂乖乖地交出來。
幸好項文勛之前就已經想到會把車借給他,所以事先替他放在車上了。
交警接過來,拉回比對了好幾眼才道:“能把你的臉露出來嗎?”
陶樂茫然道,“我一直露著。”
交警道:“你臉上綠化得過頭了。”
“……”
“你幾天沒刷牙了?”
“……不記得了。”
“不要再綠化臉了,美化下口腔吧。”交警把駕駛證和行駛證遞還給他,“前面有超市,裡面出售空氣清新劑。”
陶樂呆道:“……我會被毒死的。”
交警差點暈過去,“我讓你噴在車裡!”
交警走後,陶樂終於從後視鏡里正視自己的臉。
一個活脫脫的山頂洞人出現在眼前。
“……”
他震撼半晌,摸摸鬍子,自言自語道:“該颳了。”
三小時的收拾,他煥然一新地回來蹲點。
天色已暗,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
陶樂趴在車窗上,一層一層地數著樓層。
“四樓……402。”他目光凝望著四樓一明一暗的兩扇窗戶上,寄望奇蹟出現,那個人突然走到窗前。
但是一個小時過了,兩個小時過去了……
樓上的窗戶一扇又一扇地投入黑暗,那個人依然沒有出現。
陶樂終於按捺不住走下車,在樓門前徘徊。
近鄉情怯。
他聽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手在顫抖,連踩下去的腳步都是虛浮的。人好像隨時會昏過去。但他又知道,自己不能昏,絕不能昏。一旦昏過去醒過來之後發現,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他一定承受不住。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一下一下,節奏平緩有規律。
陶樂的身體僵住了。
這個腳步聲他絕不會忘記,也絕不會聽錯。因為他曾經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重溫了很多次。
腳步聲頓住。
陶樂緩慢地,幾乎是龜速地轉過頭。
他與車之間站著一個青年,身材修長高挑,短髮乾淨利落,但冰冷的神情仿佛將整個世界都拒於千里之外。
“俊傑……”陶樂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
痴悔情纏(二)
江俊傑眼波微動。
眼前這個人站在黑暗中,穿著一身以往絕對不會穿的大格子襯衫,空氣中隱約飄蕩著的是香皂的清香,而不是以往那些代表品味和金錢的香水。
他的神情有焦急有欣喜有釋然,還有一抹難以掩藏的害怕。
江俊傑有些茫然。
他應該認識這個人的,但又仿佛認識的只是這個人的軀殼。
“俊傑。”陶樂又喊了一聲。這次的口氣沉穩許多,但天知道他雙手的汗水已經快滴下來了。
“你好。”江俊傑回神,禮貌而迅速地點了點頭,便準備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俊傑!”陶樂下意識地伸出手,正好擋在他的腰上。手掌傳來毛衣柔軟的觸感,讓他的心輕輕一盪,舊日種種不可自抑地全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
以前的俊傑也最喜歡穿毛衣,而且很怕癢。所以他總是喜歡將他按在沙發上,然後將手從毛衣下伸進去,輕輕地撓他的肋骨。
“陶先生。”
江俊傑冰冷地聲音將他從回憶的天堂拉回現實的地獄。陶樂的手下意識地箍緊他的腰。
“陶先生。”同樣三個字,若剛才還是提醒,那麼現在完完全全是警告了。
陶樂知道這個時候如果退縮,那麼他們之間的距離會進一步地拉開,所以他不退反進道:“俊傑。我們重新開始,我保證,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離開你。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分開我們!”
江俊傑慢慢地將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陌生而疏離。“陶先生。”
“俊傑!”他不等他說出什麼傷人的話,便表白道,“我已經把所有的未來都想好了。你不是想開一家書店?我們可以一起開。你不是喜歡那些古今中外的名著?我們就進名著。我喜歡看武俠小說,也可以一起進一點……”
“陶先生!”江俊傑先前輕輕地叫了兩聲,見他沒什麼反應,不得不加大音量。
陶樂怔怔地停下來。
江俊傑深吸了口氣道:“如果我先前走得太匆忙,造成你很多誤解的話,我很抱歉。”他眸光一定,用近乎冷漠的口吻道,“我們之間或許曾經有過交集,但那是曾經。從我離開銀館的那刻起,我們就已經是平行線。當然,如果陶先生不介意的話,那麼日後相見,我們或許還能打個招呼。但只是如此了。”
“俊傑……”陶樂垂下手,胸口壓著一塊大石,擠壓著胸腔那可憐的一小口空氣。他覺得自己幾乎喘不上氣了,手按著胸的位置,慢慢地彎下腰。
江俊傑抬腳就走,沒有半點眷戀。
“俊傑。你說過你愛我的。”這是陶樂最後的勇氣和力氣了。說完之後,他覺得整個靈魂都飄了出來。
江俊傑的腳步再度停下。
過了很久。
久到陶樂忍不住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走了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愛情只有一次,錯過了,就錯過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順著台階,一步步向上。
陶樂單膝一軟,半跪在地上,眼淚不停地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但他卻是笑著的,“愛情只有一次……所以我仍然愛你。”
星期四的天空,陰沉沉的。
江俊傑照往常上班。
陶樂穿著昨天那身衣服站在樓門前。一夜的工夫,他的鬍渣又長了出來,在這樣陰鬱的天氣里,顯得格外邋遢落魄。看到江俊傑出來,他眼睛微微一亮,就好像夜裡深巷的路燈,微弱而堅定。
江俊傑卻像是不需要路燈的盲人,腳步不變地從他面前走過。好似站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塊門牌,一棵樹。
陶樂的眼睛擦肩而過的剎那迅速黯淡下去,然後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
兩人的距離不過兩米,不遠不近。
自從與王小明談過之後,江俊傑感到自己已經被打開了另一扇門。那裡雖然還有過去的陰影,更多的卻是對未來的憧憬。
他現在在一家咖啡店裡上班,當的是最普通的服務員,但因為工作出色,店長已經有意思提拔他當領班。這樣的開端對他來說實在彌足珍貴。所以他不願,也不會讓自己重新掉進舊日的沼澤里去。
對於陶樂的糾纏,他已經在心底樹立一道高牆。因為這堵牆,他儘管感到不耐煩,卻不困擾。
事實上,陶樂也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不讓他困擾的界限。
咖啡店坐落在離這裡不遠的拐角處,規模並不很大,但勝在環境不錯,有一家學校在附近,價格又不貴,很能吸引附近的學生。江俊傑出色的容貌在這一帶很受學生歡迎。不少女學生都明里暗裡地打聽他。幸好城市風氣很保守,大家最多只敢打聽打聽,再進一步的行動卻是沒有的。
陶樂跟著江俊傑走進咖啡店,看著他親切地和同事們打著招呼,然後利落地在吧檯後面工作著。
他有些恍惚。
這樣的江俊傑讓他好像回到五六年前。
那時,他們都還單純。
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傷痕。
有服務員出來招呼他,陶樂選了個靠角落卻能夠看到吧檯的位置,點了杯黑咖啡。
服務員轉身正要走,陶樂突然道:“等等。能不能……請那位先生幫我做這杯咖啡?”
服務員驚愕地看著他手指著江俊傑。不是沒有人提過這種要求的,但這大多是些起鬨的小姑娘,這樣一個大男人倒是頭一回見。
不過秉著顧客至上的原則,他還是答應了。
陶樂坐在那裡,看著服務員小聲對江俊傑說著要求,又看著江俊傑面不改色地製作咖啡,他心裡有一種名為幸福的暖流止不住地漫溢開來。
當咖啡端上來時,他情不自禁地雙手捧起。
“小心燙。”服務員嚇了一跳。
陶樂卻咧嘴笑道:“不燙。如果不是杯子太小,我很想跳進去。”
服務員以為他嫌杯子太小,連忙解釋道:“這是統一大小的。”
“嗯。謝謝。”陶樂想了想道,“能讓那位先生再幫我製作一杯嗎?”
“……”服務員儘管疑惑,卻仍是照做了。
那一天,陶樂喝了一天的黑咖啡,一共十二杯。
臨走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站起來的時候腿都在打顫。
一直關注他的服務員連忙衝過來扶住他,“先生,你不要緊吧?”
陶樂努力想把焦距對準,“俊傑……”
“啊?”服務員愣了下。認識的?
“幫我叫下俊傑……”隱約間,他似乎看到江俊傑慢慢地走過來。
……心安了,他輕輕地將眼睛合上。
醒來的時候,他還在咖啡店裡,陪著他的是一個鬍子比他還拉茬的大叔。
“年輕人,沒事吧?”大叔拍拍他的肩膀。
陶樂猛地站起來,旋即一陣暈眩,又坐了下去,眼睛卻還不停地搜尋著四周,“俊傑……江俊傑呢?”
“下班了。”大叔聳聳肩膀,“你覺得我看上去像是會苛責員工的人嗎?我不是這種人的。小年輕人,我跟你說,我們的咖啡雖然是一等一的好喝,你喜歡喝,忍不住要喝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呢,這個咖啡是不能喝過量的。它畢竟和水不是一個東西,這點從價格就可以看出來。我說,年輕人……”
“大叔。”陶樂滿臉黑線的打斷他,“我要走了。”
“大叔?我才三十三歲,大你家的叔啊!”大叔下意識地想去拍他腦袋,但是目光觸及他陰冷的眼神時,訕訕地收回來。
陶樂站起身要走。
“喂,你就這樣走了?”大叔在他身後問道。
陶樂猶豫了下,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江俊傑的同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道:“謝謝。”
大叔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提不上來,“謝……誰讓你謝謝啦。給錢啊!我是咖啡店老闆,又不是慈善堂堂主!”
陶樂這才想起自己還沒付錢。
大叔看著他在那裡拿皮夾掏錢,挑眉道:“喲!名牌。”
陶樂不語,直接掏出五張一百的給他,“不用找了。”
大叔也不客氣地接過錢,在他轉身地剎那,漫不經心地道:“聽說你認識江俊傑這小子。”
提別的事情陶樂可能連甩到不會甩他,但是江俊傑不同,江俊傑是他心頭的寶。陶樂當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個跨步走到他面前,“是又怎麼樣?”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小子挺不錯的。”
陶樂暗道,廢話。
“不過他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大叔摸著下巴道,“雖然在店裡是很開朗啦。但是到了我這種年紀,就是三十三歲這樣的年紀,對天性活潑還是故意和周圍達成一片的活潑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