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溫故看著仲世煌挺直的背影,將話默默地咽在喉嚨里。
隨著一聲巨響,燦如盛夏烈日的光將萬物融於亮白。溫故等人眼前花白,腦中嗡嗡作響,足足空白三秒才反應過來發生何事。
天上地下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十幾秒後才恢復少許顏色。
黃凌已不在原地,仲世煌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藍色袍子在光中淺得發白。
溫故嘴唇發白,抓著碗的手微微顫抖:“我們現在……”
“這是此刻!”黃凌的喊聲穿透重重閃電,鑽入溫故等人的耳內。
青宵單手托起天然紅。
黃凌半空出現,右手在鼎上輕輕一抹,紫混沌火倏然跳出來。
被雷電籠罩的仲世煌側身,右手朝火的方向一引。
紫混沌火抖了抖,慢慢朝他的方向挪過去。
白須大仙一眨不眨,呼吸亦小心控制,生恐驚跑了它。
溫故突然拔劍,暮海蒼月一出,聚集於仲世煌頭頂的雷電就散了開來。
“你做什麼?”黃凌剛說完,就看到一隻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手憑空朝紫混沌火的方向探去。
暮海蒼月劍發出尖嘯,一道雷電被接到劍上,朝那隻手劈去。
那隻手手腕一翻,魔氣在五指間流轉,凝注閃電,順手丟給青宵。青宵下意識地避退,手中天然紅跟著晃了晃,紫混沌火立刻停在半空,像是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路小孩。
溫故一劍擋在紫混沌火與手中間,劍尖微微一顫,挽起無數朵劍花,封死了那隻手的所有去路。
手慢慢地握成拳,手肘,手臂,肩膀,脖子,胸膛……一個人慢慢現形。喬奣看著溫故,神色陰冷。
“又是你。”白須大仙與青宵雙雙出手。
喬奣嘴角微彎,身體化作銀砂,很快消失在他們眼前。
當眼睛看不見時,他能依靠的只有劍。溫故閉上眼睛,心隨意動。暮海蒼月的劍柄在溫故手中輕輕一轉,猛然朝青宵的脖子削去。
一隻手出現青宵的喉頭,指甲扎入他的喉中,青宵發出一聲慘叫,正好溫故的劍鋒送到,那隻手猛然一縮,擦著劍鋒消失無蹤,溫故急忙將劍鋒一轉,追了上去。
青宵捂著咽喉軟軟地倒下,白須大仙急忙衝上去扶住他。
另一邊,閉著眼睛的溫故與隱身的喬奣戰到一處。
眼見紫混沌火與仲世煌越來越近,喬奣終於沉不住氣:“這麼想死,如你所願!”他雙手一張,銀砂形成十幾道細泉,朝溫故席捲。
溫故渾身裹在銀砂內,暮海蒼月發出刺耳的鳴叫,竟穿透隆隆雷聲。
白須大仙飛出數道符,貼在喬奣周身各處。
喬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別忘了,你是我的徒曾孫!只有我會你不會,沒有你會我不會的。”身上的符倏地消失。
白須大仙抽出一把匕首,口中念念有詞,手指在劍尖輕輕一抹,“請畢虛大……”“神”字尚未出口,就被喬奣一腳踢飛。
喬奣臉色冷厲,殺意盈眼。
纏繞溫故的銀砂忽而散開!
溫故拿著暮海蒼月當拐杖,堪堪站穩身體,臉上頸上手上都是細細小小的傷痕。要知道暮海蒼月最大的威力就是借雷電之力,但仲世煌正在渡雷劫,他怕暮海蒼月貿貿然介入,會對他造成影響,只能咬牙忍耐。
喬奣眼瞼微垂。
銀砂瞬間聚攏。
白須大仙雙袖一甩,風將袖子鼓起,如兩個巨大的鼓風機,拼命地吹著銀砂。
銀砂被吹散,漫天鋪開。
溫故剛鬆了口氣,就感到背脊一涼,拿起暮海蒼月回身一擋。凝聚成劍的銀砂擊在暮海蒼月的劍神上,如撞擊岩石的瀑布,四下濺開。
“小心!”
耳旁傳來白須大仙聲嘶力竭地吼聲。
溫故背脊一疼,利刃從背插入,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胸膛,身體被死死地卡住。
喬奣半摟著他,眼睛盯著已經落到仲世煌手裡的紫混沌火,貼著溫故的耳朵低聲道:“從我手裡搶東西的代價,就是得不償失。”
白須大仙不斷用仙術撞擊喬奣的結界,奈何兩人修為相差太遠,無異於蚍蜉撼樹。
溫故望著仲世煌,一邊祈禱他不要回頭看他,一邊咬緊牙關,不肯讓溢到喉里的血從嘴角流出來。
像是感應到他的目光,仲世煌突然抬眸。
四目相對,溫故努力揚起嘴角,卻控制不住血水慢慢地溢出唇齒。
仲世煌的瞳孔陡然一縮,神色驚怒交集,張開嘴巴似乎要說什麼。
轟隆隆的雷聲驟響。
電光隔斷兩人相交的目光。
溫故努力抬起手,抓住喬奣的手腕,正要用力,就聽喬奣柔聲道:“我知道你是仙人,傷得再重也會慢慢復原,所以,特意送了一份驚喜與你。”
溫故心頭一寒,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感到魂魄一輕,慢慢地離開身體。
喬奣抽出匕首,笑容陰沉而猙獰:“我說過,若是我不痛快,我就要別人更不痛快。”
溫故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感到自己僅剩的二魂六魄要分離開來。
“魂修的功法!”
白須大仙的吼聲一剎那壓過重重雷鳴。
溫故靈台清明,急忙運起魂修功法,散開的魂魄果然慢慢地聚攏來,眼見著就要回到體內,漫天閃電忽而如萬馬奔騰,咆哮整座荒島,聚氣陣大亮,陣內魔氣爆炸般四散開來,溫故的魂魄被一陣巨力推開,不受控地飛向不可知的遠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整座島在電閃雷鳴中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74碎魂之洞(上)
溫故一醒來,就察覺自己魂修功法大成,三魂七魄歸位,尚來不及欣喜,就被一盆冷水澆下——真真切切的水,水珠還順著葉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澆冷水的人拿著桶笑嘻嘻地湊過來:“好小糙,冷水澡舒不舒服?”
溫故:“……”他確定自己大名、小名、道號、字都不叫“小糙”,可看對方的臉色,分明是在對自己說話。
“不夠舒服的話,我把你直接丟到桶里好不好?”那人雖然在笑,嘴臉卻扭曲得厲害。
“你在這裡做什麼?”那人身後傳來冷冷的質詢,讓他變了顏色。
“山主。”那人手裡捏著桶,表情又欣喜又害怕,十分糾結。
那山主說:“這裡是我和小糙的家,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進來。”
那人表情越發扭曲,仍怯生生地答應了一句:“是。”
“去碎魂洞住一個月吧。”
那人怔住了,大哭大鬧道:“山主饒命!山主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念小糙,過來看看,幫你澆澆水。”
山主慢慢地走進來。從溫故的角度看,身量極高,仰頭看到他的膝蓋。“我說過了,以後誰都不准欺負他。”山主說到此處,音量壓低,近乎自言自語,“我也不許。”
那人猶不死心:“我知道小糙救了山主,可那是他的運氣,我們都願意為山主赴湯蹈火。”
山主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人呆了。
“你去吧。一個月後若是沒死,我就送你一顆聚靈果。”
那人眼神閃了閃,掙扎片刻,跪下磕了三個頭,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山主不管他,逕自走到溫故面前,伸手摸了摸。
溫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剛想說話,就看到對方拿出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放到溫故面前。鏡子裡,一株含羞糙顫巍巍地站著,葉子在山主手指的逗弄下,慢慢地縮了起來。
溫故:“……”為什麼他沒有在鏡子裡發現自己身影?
“小糙。”山主低聲道,“這是凝魂鏡,希望對你有用。”
“你什麼時候才能再次成靈呢?”
“你不成靈,我給你準備的聚靈果就都浪費了。”
“我答應你,要是你成靈,我就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再也不趕你走了。”
“你不喜歡我和其他人在一起,我就不和其他人在一起。”
“不過,這個要你自己對我說。”
“你開口,我就答應你。”
溫故目瞪口呆地看著山主溫柔地對著自己喃喃自語半天,才失落地收回手:“再過幾天就是十五,碎魂洞說不定又要出么蛾子,你不在,我怎麼辦呢?”
山主絮絮叨叨了大半天,最後在他面前蜷縮著睡著了。
溫故看看他,又看看鏡子,腦袋裡轉過一個荒唐的念頭:難道,他變成了含羞糙?
他凝神聚氣,將魂修功法又運行了一遍,尋回的一魂一魄的確是他的沒錯,體內也沒有其他魂魄殘留的痕跡,也就是說,他應該不是奪舍。
那是為何?
溫故回憶陷入黑暗前的記憶。仲世煌渡劫,半路殺出喬奣搶紫混沌火,自己與他拼鬥,被他從背脊捅了一刀,魂魄被逼出,在白須大仙的指導下使用魂修的功法凝聚魂魄,然後不由自主地飛了過來……
難道,因為他想凝聚魂魄,所以失去的一魂一魄吸引他過來?
可這裡又是哪裡,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一株含羞糙?
他皺著眉頭,想要將魂魄從含羞糙中脫離出去,努力了半天,只看到鏡子裡含羞糙不停地抖動著葉子。
本已睡著的山主不知何時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努力,許久才道:“小糙,不要急。不要勉強自己,我在這裡。”他伸出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含羞糙,看著葉子蜷縮,臉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我會等你。”
溫故心裡懊惱得要命。真是隔行如隔山,都是修道,他卻不知妖修成人形的門道。
山主說:“你記得我曾經說過什麼嗎?妖修的最大秘訣就是,心想事成。你想變成人,就能變成人,只要堅持。”
堅持?
溫故閉著眼睛,想像自己的模樣。
帶著淺淺笑意的聲音陡然一頓,隨即溫故就被抱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山主雙手搭著他的後背,驚喜道:“小糙,你成靈了!小糙,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一個人。”
溫故:“……”幸好仲世煌看不到。
山主放開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朱紅色的果子給他:“這是聚靈果,你快點服下,之後就不怕再變回原形了。”他見溫故遲遲沒有伸手,直接將果子塞進他的手裡,“你以前不是一直很想吃嗎?這次我答應你,管夠。”
溫故拿著果子,內心不安,緩緩開口道:“請問尊駕是何方神聖?”
山主先是驚喜,隨即震驚:“小糙,你說什麼?”
溫故抱拳道:“敢問尊駕是何方神聖?”
山主眸光閃了閃,突然朝溫故伸手。溫故下意識想閃,卻沒有閃開,換了具身體,他的反應力和速度顯然大不如前。
“的確是小糙的魂魄,但為何變得這麼強?”山主看著他的目光充滿探究。
溫故道:“實不相瞞,其實……”
大地猛然震顫了一下,轟隆隆的聲音從西方傳來。
溫故轉頭,就看到十幾塊巨石從山坡滑落,朝自己所在的山谷滾來。
山主抓起溫故,駕起一陣風,朝石頭滾落的山坡飛去。
溫故這才看清楚自己所在之地的全貌。這是被群山包圍的山谷,到處是花糙樹木,綠意盎然。他想起師父曾經提過,妖怪分很多種,樹妖花妖最溫順無害,它們大多靠聚集天地靈氣而生,小部分是修道者或者仙人魂飛魄散時的散魂散魄借體重生,莫非自己就是魂飛魄散的一小部分,借著含羞糙重生?
山主到山坡附近停下,伸手想牽溫故的手,被溫故避了開去。
山主回頭,烏黑的眼珠滲出絲絲冷意,語氣不復溫柔:“小糙,不要任性。以前是我錯了,以後我們好好的。”
溫故再次慶幸仲世煌不在。
他見溫故沒反應,眉宇間出現不耐煩的烏雲,扭頭道:“跟上。”
溫故心中有太多疑問,最想知道的是自己昏迷了多久,崑崙現在如何,仲世煌的近況。可是他現在太弱,弄清對方是敵是友之前,不敢隨意暴露身份,只能乖順地跟上。
山主順著山坡往上走,走著走著就來到一個山洞前。
光是靠近,溫故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抬頭就看到山主戲謔地盯著自己。
“過來。”他朝他伸手。
溫故低頭道:“我自己可以。”
山主臉微微發黑,“小糙,你不乖了。”
溫故假裝沒聽到。
山主轉頭看洞:“芍藥,出來。”
芍藥就是剛才潑冷水的那個人,卻不是洞裡跑出來,而是從山洞上面。他看到山主,立刻手腳並用地跳下來,笑嘻嘻地說:“山主,你是不是改變主意,不捨得罰我啦?”
“剛才發生何事?”
“我也不知道。我剛剛去拿被子褥子。碎魂洞裡太冷,我怕晚上著涼。”他說著,還展示了下手裡的東西,果然是被子和褥子。
山主想了想,道:“你和小糙在外面等,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他回頭看溫故,眼神柔情似水,將適才的惱怒都拋在腦後,“這次再違抗我的命令,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溫故眨了眨眼睛。
山主進洞。
芍藥蹦蹦跳跳到溫故面前:“你這麼快就醒了?很划算嘛。跑進碎魂洞裡把山主拉出來,睡個十幾年,痴戀就有結果啦。”他又妒又恨地推了溫故一把,“為什麼山主會喜歡你這樣的白痴呢?連話也講不全,一天到晚只知道跟在山主的屁股後面打轉。山主以前那麼討厭你,就因為你救他一次,他就對你不一樣了。這種做法真卑鄙!你明明知道,就算沒有你,山主也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