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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波頷首:“好,你們說有鬼,我便為你們驅鬼。”揚聲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將她附身之鬼打出!”

  辱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饒,伏波只不理。此時一道電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遠而近,在頭頂轟然炸響,適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經此一嚇又大哭起來。

  伏波一把摟住兒子,於銀白電光中環視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這裡,那些覺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魎,若有膽,只管找我索命。”

  無人應答。雨持續地下,而雷電漸趨式微。任冷雨夜風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十六歲時,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連說一句簡單的話都成了極困難的事,醫官會診,都回天乏術。

  群臣見大王將薨,而太子未立,遂紛紛上書,請玄湅下詔正式立子暾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請求只一味搖頭,卻也不說原因。

  一夜夫人伏波進入玄湅寢宮,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詔書,示於病榻之上的玄湅,輕聲說:“大王,伏波已請宰相代大王糙詔,立子暾為太子,請大王過目,並加璽印。”

  玄湅凝視她,半晌後,還是堅定地擺首。

  “無妨,大王若乏力,璽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著卷好詔書,依然輕言軟語地,俯身,在玄湅耳邊說:“你沒有選擇。難道,你還有第二個兒子來繼承王位麼?”

  十數年過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個。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許是出於天意,而之後,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這天意轉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後,能平安長大的,只有幾位王女。

  她近距離俯視玄湅,見這個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殺父仇人蠟黃的臉漲成赤色,被憤怒和絕望撕扯得連氣都喘不出,唇邊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驀然,玄湅用盡所有殘餘的力量猛地伸出乾枯的手,緊緊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驚,拼命掙扎,玄湅終力有不逮,被她掙脫,自己也崩潰地攤倒在床上。

  伏波倒退數步,撫著脖子,驚魂未定,正欲喚人進來,卻見玄湅躺著側首看她,渾濁的雙眼竟泛著淚光,看上去那麼悲傷。

  一時也詫異,留於原地與他對視,沉默著。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啞含糊的聲音勉力說,“我只是想……帶你走……”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來她做的那些事,難道他真的不知麼?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陰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裡的不過是個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視下漸漸散開,“我只是想……帶你走……”是他最後的話。

  溫熱的水滴划過臉上冰涼的皮膚,生平第一次,她為這個不愛的男人流了淚。

  玄湅薨後,子暾即位,然國事皆決於王太后伏波。諸國見他們孤兒寡母,對待樗國的態度立時輕慢起來,且多有挑釁。

  國喪期間,便有使者從勍國來,稱勍王新近得一玉連環,卻無計解開,聞樗國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帶來,求助於樗國人。

  “母后,我見那玉連環設計精巧,環環相扣,極難理出頭緒,要解開殊為不易。勍王顯然是想藉此試探羞辱我們,我該如何應對?”子暾苦無良策,照例來與母親商議。

  伏波細問那玉連環質地構造,再問子暾:“你自己就無把握解開它?”

  子暾摸摸後腦勺:“若讓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時日,想必總能尋到法子解開。”

  “一些時日?”伏波嗤笑,“你捧著玉連環細細琢磨去,不消過幾多時日,勍王的大軍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還請母后明示。”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國使者帶玉連環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國使臣帶玉連環覲見子暾,子暾命取過玉連環,環示群臣,問:“哪位卿家可解開此環?”

  眾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應對。子暾將環置於御案上,揚聲再問,仍無人回答。勍國使臣便笑道:“以前常聽人說樗國多智者,而今看來,不過爾爾。”

  忽聽有聲自子暾身後傳來:“此事太易,樗國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眾人凝神一看,見大王席後簾幕拉開,王太后岑氏緩步走出,右手提著一小小鐵錘,走至御案邊,揚手一砸,玉連環應聲而碎。

  然後冷眼看瞠目結舌的勍國使臣,淡然道:“解開了。”

  六、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九歌·東君》

  子暾喜歡母親,但不喜歡坐在簾幕之後的母親。

  不是不佩服她不遜鬚眉的膽識和智慧。自那日一錘擊碎玉連環後,諸國無不嘆服,從此不再惡意挑釁,而王太后繼續執掌朝政,決策英明,行事果斷,休養生息而不忘修戰備,僅用半年時間便將因先王薨逝而造成的不利影響一一消除,舉國上下又開始呈現出一派國泰民安的景象。

  但亦因她的強勢,常常令子暾覺得,自己之於王位,無非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客,從未有過切實坐於其上的感覺。每次在朝堂上與臣議政,需要作決策時他都必須猜測母親的意思,按她的意願來決定,若說話不符她心意,她會在簾幕之後輕咳一聲,只是極輕微的聲音,可其中嚴肅的警示意味卻那麼清晰,令他聞之驚駭,忙不迭地把說錯的話改回來。

  有時臣子的意見大悖她意,子暾無言以對或難以說服他們時,她甚至會徑直掀簾而出,一雙眼睛刺出冷淡的光,只掃視他們一眼,眾人便噤聲,俯首低眉,惟命是從。這往往會讓子暾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母親將他緊摟於懷中,冷對風雨夜色,他雖感安穩,但觸及她的眼神,卻又不由心生畏懼。

  十七歲生辰,在完成了所有慶典程式後,子暾躲入自己書齋,卻看見案上帛卷堆積如山,幾乎儘是母親擬定後送來要他加璽印的詔書。莫名地怒從心起,一擺手將帛卷掃落在地,其中一卷滾落於他足下,展開,一行行優美的字跡映入他眼帘。

  拾起,那是卷恭賀他生辰的信函,言辭恭謹誠摯中見關愛之意,筆觸溫和優雅,如和風暖陽。

  子暾閱後,目光久久鎖定在信函落款上:莘陽君憑禕。

  他知道莘陽君是他叔父,然早在他幼年時便已離都隱居,自父王母后以下,罕有人提及,故莘陽君對他來說,尚僅是個遙遠陌生的影子。

  “莘陽君是什麼樣的人?”他問他一向信任的啟蒙先生,大夫范嬰。

  “聖人。”范嬰答。

  范嬰不吝以最動聽的詞句來形容莘陽君,列舉他出使祈雨等事跡,又大讚他聰穎敏慧,才德過人,且仁厚愛民,隱居於幽篁山,自己簞食瓢飲以接濟貧民,人皆視其為聖人。

  子暾便覺奇怪:“如此賢德之人,卻為何不得父王重用,要離都隱居?甚至多年來,都無人跟我提起他。”

  范嬰頓時一驚,自覺失言,然在子暾不斷追問下,還是委婉地暗示說莘陽君當年曾威脅先王儲君之位,先王對其多有猜忌,故不得重用。

  子暾嘆道:“既是聖人,豈會有這等僭越之心?恐父王當年亦是受小人離間,才疏遠了莘陽君。”

  范嬰連連稱是。子暾繼續興致勃勃地向他打聽莘陽君之事,從被傳為佳話的良行到衣著談吐等細節,越聽越覺此人高潔出塵,完美無暇。

  隨後與莘陽君頻通書信,問及施政之策,莘陽君所答精妙,甚得子暾之心。有次子暾含蓄提及母后執政辛勞,自己只憾無力為其分憂,莘陽君應道:“少司命已盡其責。暾既出於東方,當舉長矢she天狼。”

  一句“當舉長矢she天狼”令子暾倍覺振奮,便越發有意接他回洺城輔佐自己,接過母親手中權柄。入秋後王太后偶感風寒,拖了半月都未痊癒,子暾遂以母后需要靜心修養為由,說欲召莘陽君回都輔政。王太后訝然看他半晌,便乾脆地否決:“不可。”

  子暾再懇切請求,王太后始終不允。然此番子暾心意已決,竟鼓足勇氣與母親對抗:“母后,樗國的國君是子暾,子暾有權任用任何臣子。”

  聽了這話,王太后沉默之下竟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好,”她說,“你請他回來,我把這國家交予你們。你們如何攜手齊心打造太平盛世,我拭目以待。”

  見母親終於妥協,子暾卻又不由心生歉意。在迎回莘陽君前夕,子暾跪請準備還政的母后告之治國要義。王太后道:“也無甚好說,你只須記住兩點:以仁待民,以信待諸侯。”

  子暾頷首,又奇道:“就這兩點麼?”

  王太后想想,道:“還有一點,以謹待芑、勍。”忽而又笑,“這點,莘陽君必也會強調。至於這‘謹’該如何解釋,他自會告訴你。”

  莘陽君歸來,未令子暾失望,在大體延續王太后政策同時更強調清吏治、肅法紀,罷免一些庸碌老臣,大力提拔青年士人,且廣納門客,非獨重文士,凡在天文、地理、醫藥、軍事等方面有一技之長者均招納於門下,一時洺城高士異人云集,只盼能為莘陽君所用。

  國內既已安定,如芑、勍等強國也不敢隨意以兵戈威脅。子暾曾問莘陽君,母后所說“以謹待芑、勍”的謹字該如何解釋,莘陽君只答:“無他,謹慎而已。”

  在為重大國事作決策之前,莘陽君會先徵詢子暾的意思,子暾的想法也有與他相左之時,而莘陽君會耐心解釋自己的觀點,分析不同決策會導致的後果,最後總會令子暾頻頻頷首,心悅誠服地採納他的建議。

  君臣之間幾乎從未有過一次爭執,直到議及王妹桑洛的婚事。

  那日子暾因相鄰小國樾國納貢之事大發雷霆。樾國位於樗、芑兩國之間,盛產蠶絲,每年都會分別向兩國進貢大量絲綢,但這年因天災蠶絲產量大減,所得成品絲綢僅夠一國所需,芑國催得緊,又堅持要求足量納貢,樾王權衡利弊,最後竟同意不顧樗國而把所有絲綢貢於芑國。

  有樗臣曰:“樾國仗著有芑國庇佑,藐視我王天威已非一日,若聽之任之,有損我大國聲望,應出兵討伐以示懲戒。”

  亦有人反對:“以我國兵力,滅樾國自不在話下,但樾國身後有芑國,唇亡齒寒,芑國必不會坐視鄰國被我所滅,若我國進攻,芑國定將出兵襄助樾國,如此我國便無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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