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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她認得,是宮中的侍衛,武藝精妙,玄湅曾當她面贊過。

  玄湅原有的笑意斂去,直視憑禕,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憑禕亦回視他,平靜地開口:“憑禕不敢有負大王所託,已捕殺了殺害岑先生的兇手。”

  玄湅無語,目光也不曾自憑禕身上移開。眾人沉默,無人妄動,一觸即發的危險,連空氣仿佛都不敢流動。

  忽聽伏波輕笑一聲,提著首級慢走至憑禕面前,緩緩對他說:“莘陽君,你誤會了。”提高首級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殺我父親的人不是他,是,芑國人。”

  “是麼?”憑禕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是憑禕弄錯了,抱歉。憑禕自會向大王請罪。”

  玄湅也淺笑,道:“此事以後再說。無論如何,今日岑姬開口說話皆拜莘陽君所賜。莘陽君請坐,不妨暢飲幾杯。”

  憑禕道謝,坐下,接過宮女手中酒壺,自酌自飲,就此緘默。

  次日,他以誤殺禁中侍衛為由,引咎請辭,請大王允許他隱居幽篁山思過。玄湅作禮節性挽留,經他再三堅持,才“勉強”答應。

  憑禕啟程時,玄湅親臨洺城南門相送,漠然負手立於城樓上,接受憑禕最後的跪拜。

  那時,宮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檐間孤燕徘徊飛旋,良久。忽然將溪蓀喚來,吩咐:“給我采一束杜若。”

  溪蓀嘆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過了。”

  五、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駕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九歌·少司命》

  若想完美地報復一個人,那麼,起初就不要讓他察覺到你有報復之心。於玄湅如是,於翾紫亦如是。

  翾紫是伏波在樗宮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對手。那年她以西部小國郛國所獻美女的身份入宮,紫羽翠衫,長發曼髢,光艷陸離。舒纖衣在玄湅之前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飄若春雲,玄湅的眼波便隨之晃了晃。

  相較伏波之素,她是一朵艷色的花,且還宜嗔宜笑。一時間使得玄湅連伏波也冷落,讓她獨擅其寵。

  亦是個有心思的女子,入宮不久便看出伏波是王最為重視的夫人,自己不可忽視的勁敵。於是試探,挑釁,欲知伏波底細。

  煙視媚行倒不是她一貫的姿態,她喜歡讓一雙漂亮的大眼沉澱出最清澈的目光,誠懇地看著面前人,令自己顯得純真又無辜,促使別人記起她吹彈可破的二八妙齡,尤其是在身為五歲子暾母親的伏波面前。

  “姐姐,”某日她捧著一顆夜明珠出現在伏波面前,用最甜美的聲音喚伏波,“大王賜我一顆夜明珠,說此珠原是一對,一顆先賜給了姐姐,這顆就賜給我做首飾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對就不應分開。情人分開會憂傷成疾,明珠是有靈氣的,分開必也會減損其輝。所以我把我這顆明珠獻給姐姐,姐姐拿去與原有那顆鑲成一對耳璫,日後戴上,一定艷冠後宮。”

  伏波淡笑道:“多謝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宮,妝奩未齊,我哪能接受妹妹如此重禮?若厚顏收下,再沒面目見人。”轉身取出一支鑲了夜明珠的簪,“慚愧,妹妹今日來我才記起為妹妹準備的禮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來了,就當面交給妹妹罷。我那顆明珠已鑲在這簪上,妹妹若喜歡就用,若不喜歡就摘下明珠鑲耳璫罷。”

  翾紫百般推辭。伏波也不多言,徑直把簪插在她發上,握著她手不許她摘下,再緊握她手把她送出門去。

  一夜伏波侍寢,半夜忽有翾紫宮人奔來稟報:“夫人突犯心絞痛,疼痛難禁,不住哀哭。”

  玄湅當即披衣而起,前往翾紫宮室。

  翌日翾紫特意來伏波處謝罪,楚楚可憐地牽著伏波衣襟說:“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心痛又不是什麼大事,忍一忍也就過了。只恨奴才多事,偏瞞過了我跑來稟告大王……”

  伏波輕輕拉她坐下,溫和地看著她說:“有病要好生將養,請大王過去照料也是應該的,你的宮人做得對。若知情不報,日後被我知道了,我還要請大王責罰她們呢。”又認認真真地為她診脈,須臾展顏道:“不礙事,調理一些時日就好。我這裡有一些藥材補品,一會兒讓婢女送到你宮裡去。”

  另一次,伏波與翾紫齊為玄湅侍宴。伏波穿了一件新衣,是玄湅賜西域天蠶絲綢布料給她制的,柔美無匹。翾紫起身為玄湅斟酒,忽地足下一滑,半壺琥珀色的酒液就潑在了伏波的素色衣裙上。

  “啊,姐姐,真對不住……”翾紫睜大眼睛,瑩瑩淚珠眼見就要奪眶而出,持絲巾在伏波身上又拭又擦,連聲道:“姐姐恕罪,我真該死!怎的這般不留神,姐姐的衣裳價值連城,翾紫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謝罪呀……”

  依然是悄無痕跡地把初萌的怒意泯去,伏波只一笑:“些許小事,妹妹言重了。衣裳洗乾淨就是,哪裡關乎生死。”

  這些事,連溪蓀都看不過,不解地問:“姑娘,你能容忍她?”

  伏波平靜地答:“不能。”

  溪蓀更詫異:“那你為何一再忍讓?”

  仍只是笑笑,這次伏波沒有回答。

  翾紫見伏波對自己尚且如此退讓,便越發狷狂,不將宮中任何女子放在眼裡,刻意打壓欺侮,玄湅又處處維護,後宮怨聲載道。甚至有夫人對伏波推心置腹:“以前我們見你專寵,都覺不滿,常與你作對。如今見翾紫如此囂張,才知你是何等溫良賢淑。”

  半年後,翾紫懷有身孕,但胎動不安,且覺燥熱,服了安胎藥亦不見效。她見後宮夫人之子非胎死腹中便幼年夭折,惟伏波所生公子子暾平安長到五歲,便欲打聽她安胎養生良方。因對伏波始終有戒心,恐她故意說錯藥方害自己,就不直接問她,而命從郛國來的貼身侍女以重金賄賂溪蓀,請她透露伏波育子時的藥方食譜。

  自然,溪蓀將此事完全告訴伏波。伏波想了想,對溪蓀說:“告訴她,秘訣是兔肉。”

  溪蓀遂故作神秘狀,拉翾紫侍女至無人處,低聲說:“岑夫人懷子暾公子時每日必吃兔肉,飲兔湯,並服兔腦。故得以順產,母子平安,小公子也安康體健。這個法子除了你家夫人可別再告訴別人,否則人人都能養大公子,將來免不了一番爭鬥。”

  侍女半信半疑:“真的麼?吃點兔肉就可以安胎順產?”

  “當然,不信你們翻醫書去。”溪蓀正色道:“尤以野兔藥效最佳。別問宮中廚子要,他們在外買的兔肉都不新鮮,吃了也無用。”

  “這個容易,”侍女笑道:“我們郛國女子個個會騎she,自己出宮獵幾隻野兔回來便是。”

  以翾紫的機心,她必是翻了醫書查看兔肉功效了的。就藥效來說,伏波與溪蓀倒沒有騙她,她能找到的醫書上都大致寫有如下內容:兔,辛、平、無毒,涼血活血,解胎中熱毒。催生易產。

  但重點不在藥效上。

  兩日後,自翾紫宮中傳出玄湅一聲怒吼,顯是自極癲狂暴怒狀態之下吼出,其聲震天。

  伏波聽見,側首對溪蓀微微一笑:“他看見了。”

  他看見,一隻剝皮的兔頭安然穩置於自己寵愛女子的餐桌上。那女子見他進來,笑著盈盈起身施禮,再親自選取一塊烤得焦黃的兔腿,遞到他唇邊:“大王也嘗嘗,我讓侍女出宮獵來的,很新鮮呢。”

  經fèng合的缺唇隱隱作痛,像是又要裂開,胸中熱血翻湧,幾欲噴出,他狂吼一聲,一把將翾紫推倒在地,目眥盡裂。

  因他的兔唇,兔在宮中便成了沒人敢提的禁忌,雖無明文規定,但無人會想到吃這種動物,更何況當著他面。

  除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異族女子。

  玄湅重重地喘氣,半晌後調勻呼吸,冷看倒在地上惶惑地睜著一向無辜的大眼,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翾紫,作出了對她的裁決:“拉下去,把她的嘴唇割掉。”

  再美的美女沒了雙唇也就不再美麗,失去了銳利的威脅性。消息傳出,後宮之人只差沒歡呼雀躍。

  翾紫被投入一間破屋,玄湅沒取她命大概是顧及她腹中的胎兒。但往日受足她氣的后妃們並不打算就此作罷,利用她們善於誹謗的天賦,編造了一個有聲有色的謊言,稱翾紫的孩子是與侍衛私通而得的。玄湅也信,賜一束白綾,命她帶著腹中子自盡。

  “現在,你明白了麼?”一個天日清美的早晨,伏波修剪著一枝準備插瓶的粉色桃花,似閒聊般地對溪蓀說,“我當初一味退讓、忍讓,是要縱容她,慣壞她,讓她對別人更囂張,以至樹敵太多。而一旦她一步不慎,這些人就會群起而攻之,令她萬劫不復。”

  一切仿佛重又回到翾紫未入宮時,伏波在宮中的地位穩如磐石,再無人可撼動,連王后都不得不敬她三分。伏波入宮第八年,王后病逝,宮人皆猜若玄湅不與別國聯姻另娶王女,便必將立伏波為後,但事實並非如此,玄湅既未娶王女,也未冊封伏波。

  這似乎不代表玄湅對伏波寵愛有所減退,他仍然如常重視她,對她與子暾無比眷顧,甚至給她王后一般的權利,但始終未曾正式立她為後,也沒立子暾為太子。

  而伏波倒越來越有王后的威儀,治人之術亦漸趨爐火純青,凡對她不利的宮人都會得到不幸的結局,或莫名其妙地失寵,或被逐出王宮,甚至離奇地死去。於是往昔長舌的女人們按下了她們的氣焰,膽戰心驚地在伏波之下度日,但求平安而已。

  某年翾紫死忌那月,一連十數日陰雨連綿,宮內cháo濕晦暗,每到夜晚便陰風陣陣,和著雨滴其聲詭異,宛如有人悽厲哀哭。

  人心惶惶,撞鬼的各類說法在宮人之間流傳,那些故事常常跟翾紫或其他死去的女子有關。後有一夜,自夢中驚醒的子暾喚著母親從自己的宮室跑出來找伏波,緊跟過來的辱母吞吐地稟說,他今天路過翾紫以前自盡的宮室,大概看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聽得溪蓀也心驚,低聲對伏波說:“是否準備些香蠟……”

  “住嘴!”伏波呵斥,隨即轉而冷對子暾的辱母,說:“是你,還是別的什麼人跟公子說那間宮室里死過人?”

  辱母驚懼,一句話也不敢答,只識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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