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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無恤不可能接受他不降不戰,現實已經很明朗了,他若是不能另謀出路,就只有敗亡一途。

  但多年暢快的大盜生活,如今卻要一朝變成趙氏家臣,盜跖心裡總邁不過那道坎,何況他就是一條水中蛟龍,一旦登岸便成為案板上的魚肉,連小蝦敢來戲弄一番。所以才一拖再拖,等到趙鞅未能等到他便離開,心裡卻反倒放鬆了,只是不知道將自己扣留在鄆城半月之久的趙無恤究竟是什麼打算。

  「小司寇接下來想將我怎樣,是梟首插在矛尖上傳檄諸邑麼?」大盜嘴上如此說,卻沒有絲毫懼怕的樣子。

  ……

  無恤今天很放鬆,和盜跖相鬥近一年,也算是棋逢對手,如今卻將他徹底按到了棋盤上,連有沒有資格做一枚棋子都得由著自己擺布,這種感覺真是妙極了。

  他讓人給盜跖斟了一盞酒,說道:「謬矣,魯國有四時為政的風俗,在仲春二月里,身為司寇,要命令官吏減少牢獄中關狎的囚犯,去掉他們的腳鐐和手銬,對死囚處決後也不要再陳屍示眾。我甚至打算釋放一批先前關押的群盜,讓他們先做三年氓隸贖罪,再轉為編戶齊民,又怎麼會貿然動子石的頭顱呢?」

  盜跖親耳聽到趙無恤不殺他,捏緊的拳頭放鬆了不少:「那司寇想要我作甚?」

  「這得先問問子石的志向才能決定。」

  這一點盜跖卻沒想到:「我的志向?」

  他哈哈大笑:「孔門之人好問志言志,我聽說小司寇和孔丘最近有了些分歧,如今還要學他交友育人的法子作甚?」

  無恤道:「因為人各有志,我想知道,身為柳下氏的庶子,雖然被季氏排擠,可在魯城也不是呆不下去。即便不能為政,以你的本事,以你兄長的人脈,良田美宅,乃至於一邑大夫並不難謀得,為何偏偏掉頭進大野澤做了盜寇?」

  說起往事,盜跖一下子緘默了,垂首不知在想些什麼。

  無恤繼續將話題深入下去:「有人說,你是覺得三桓架空魯侯而不忿,所以才叛逃出來?」

  盜跖對此嗤之以鼻:「世人所稱道的忠臣,沒有超過王子比乾的,可他的結局卻是被剖心而死,死後卒為天下笑。由此可見,王子比干之流,實在不值得推崇的,我怎麼會想做忠臣?」

  無恤笑道:「世人皆贊忠臣而子石獨非之,你的志趣果然不同尋常,我還聽說,你是因為傲然不和於世,所以甘願入湖澤為賢者隱士?」

  盜跖搖頭道:「世人所稱道的賢士,莫過於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讓了孤竹國的君位,殷商滅亡後不願意食周粟,於是餓死在首陽山,屍體未能埋葬,全都進了野狗肚子裡。宗周的大夫鮑焦志趣清高,不願非議世事,隱居後竟抱樹而死,這是何等的滑稽。晉國的介子推算是最忠誠的賢人了,晉文公窘迫時,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重耳吃,但重耳是個功利之人,返國後卻背棄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在綿上隱居山林,竟被重耳刻意焚野而死。」

  「在我看來,這四個所謂的賢人,跟肢解的狗、沉入河中的彘,以及拿著瓢到處乞討的乞丐並無不同,都是重視名節輕生赴死,不顧念體膚壽命之人,我怎會與他們同流?」

  無恤摸著下巴上短短的鬍鬚:「我知道了,你莫不是想效仿伍子胥,縱使被三桓驅逐,也要在草澤中建立勢力,到時候帶著萬餘兵卒再殺回去復仇?之後便可以跟陽虎一樣,執掌國政,留名於世了。」

  這是趙無恤結合見聞對盜跖的猜想,也只有大志向的人,才會喊出人人皆有田地的口號來。

  但盜跖的回答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失算了,眼前的人,竟然比想像中還要複雜!

  ……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盜跖面露失望,他抬頭嘆息道:「本以為知己者莫過於對手,如今卻是我多想了,難怪小司寇在信中以王侯將寧有種乎誘之,更在雪原之戰前許以大邑、功業。原來小司寇就是這般看我的,將我也視為陽貨那種竊國之徒!」

  這下輪到趙無恤詫異非凡了,難道這還不是盜跖內心真正的想法?不做忠臣,不做賢士,還不想做野心家……那究竟是什麼?

  從晉國送來的厚酒十分醇厚,在無恤的不斷推讓下,盜跖今天是有些醉了,多年來命運的徘徊和抉擇,被軟禁期間的悶悶不樂全在今天爆發出來。

  他慨然言道:「世間成就功業者,莫過於黃帝,堯舜禹湯,周武王,小司寇覺得呢?」

  「然。」

  「以上這六位賢王,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細評論起來,黃帝不能致德行,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帝堯、帝舜、帝禹立群臣、朝廷,但所謂禪讓不過是逼主而已,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天下皆是以強陵弱,以眾暴寡之徒,所謂的霸主莫不如此。在我看來,王霸之人,諸侯卿大夫,大多都是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無恤默默思考著這句話,越發覺得盜跖此人的想法真是有意思,難怪不容於魯國,更與孔子天然為敵人。

  「城邑、錢帛、權勢,以上種種,我雖然都想追求,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手下的群盜、流人能有衣有褐,不至於凍餓致死。」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但無恤從盜跖的眼睛裡卻看不出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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