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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麼一瞬間,鳳遙重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旁觀者。冷灩的表情就像當年在九禍懷中早逝的自己,對生者掛念,卻又早已有被死亡相擁的覺悟。他不知自己被九禍放入天魔之池裡時究竟是怎樣的狀態,但能夠想像九禍望著他時,眼中深藏的哀慟,還有其它會來看他的魔者的惋惜。

  輪迴之井的百年中,囚於無邊黑暗,所觸所感皆不是自己。眾生輪迴的業力將他變成一個個另外的人,去經歷那些本不是他生命中的紅塵蹉跎。怨憎愛別,離合悲歡,紛紛擾擾間,他連自己是誰都忘卻,變成一具承載業力的軀殼,在名為輪迴的業海中隨波浮沉,流往不可預知的彼岸。

  如今,冷灩依舊長眠冰下,魂魄已然往生而去,留下肉體的空殼予以後人緬懷。而他則成為茫茫人世中流離的失憶孤魂,縱有形體,卻是以業而成。顫抖著將手掌貼在冰層上的一刻,記憶回歸,冰化血海,數百年前的少年與他對視,相顧茫然。

  ——你是誰?

  ——你又是誰?

  ——我是過去的你。

  ——我是未來的你。

  一念之間,剎那交握,彈指羅預百十無常,三十須叟萬千不舍。輪迴永劫中,過去與未來重疊。

  在天生月的聲音響起時,鳳遙重才終於梳理清發生的一切。他抬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紫袖翩飛的女子,她的神情與出現在夢中最後的場景一般無二,深如夜海,沉若深淵。

  退無可退,茫然中,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

  如果沒有記起所有的事,又會怎樣?他不敢再去想後面發生的事,因為這已經是假設,更是虛構,所以不會成立,也不再需要猜想,增加妄念。應該慶幸的是,記憶的恢復是在雙方意識連接徹底斷絕之後,從此他不用再成為神臨照水中的倒影,而高高在上的神明也無須再被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擾亂心神。

  無可否認這段時日發生的一切可說是一段極其美妙的夢境,其中忽略掉那是自己的肉身不提。他只需要反覆暗示自己,這或許不過也是輪迴之井中的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待再度結束後,他就會發現,自己仍然困於永暗之中無感無覺,不得解脫。

  眺望而去,四周唯有白色,無邊無際,乾淨得與他曾經待過的那片黑暗可說是兩個極端。

  傲峰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如果再給他一次說遺言的機會,他應該會拜託阿姐在這裡給他選一個不錯的位置,風雪掩亡魂,星月擁孤身。而不是泡進血池子裡,讓頭頂上方的天魔像隨時一垂眸就能看到他。

  這片時而暴雪不止,時而霰雪霏霏的淨土,抹去了曾經發生的許多故事。鳳遙重一步步走下去,看著十二峰近在眼前,回頭看去,不見歸路,往前看去,白雪如輪迴記憶,沒去痕跡,將一切消磨朦朧,只剩下寂滅般的寒冷。

  他推開門的時才想起自己不該此時回來,隨意找了一個藉口,對上那雙象徵意識寄體的眼睛——此刻,你在想什麼呢?

  在失去意識聯通後,他開始有了一個壞毛病——猜測對方的想法。明明被自己斥為愚蠢至極的舉動,但是卻一念既起,便無法停止。反正,自己的想法是不會被猜測的,鳳遙重甚至懷疑過對方是否有意識到他有想法這件事。

  直到兩人走到雪地中時,鳳遙重以化天一箭射向對方後才由衷地佩服自己。只要他願意,輪迴之井中的那段經歷,可以讓他隨時忘掉自我,變成一個陌生到自己也不認識的人,去飾演紅塵中或許曾經出現的一個人,或多個人。

  師尊他們總說要堅定內心,堅定自我。現在他卻發現,所謂自我,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還能認為自己是鳳遙重,不懷疑這也是諸多業力之中的一部分,就已經是極限了。終有一天,他會害怕回憶過去,因為有太多的記憶並不屬於他自己,每一次回想,都是自我的迷失。

  鳳遙重接連拉開數次弓弦,看著數十支閃爍金芒的寒冰箭矢離弦而去,恍惚中又想起那畢竟還是自己的肉身,於是又放輕了些拉弓的力道。

  他用猝不及防的第一箭射中了對方,極寒之氣混合音律共振遊走四肢百骸,必然鎖住一時的行動。

  “你應該問我,尋回曾經失去的那段數百年光陰,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而不是問‘何時’這樣一個能輕易猜到的問題。”鳳遙重以空弦一擊擋開自己最得意的劍招,他還記得,劍招之名由他自己所取——“三千烈雪風不越”。

  最初第一箭穿透左肋的同時,共鳴不止的弦音夾帶霜寒之氣遊走身體左側,令動作開始遲緩。黑髮少年低笑一聲,拂開胸前凌亂的黑髮,直視著鳳遙重,目光又回到了最初,冷漠又高傲,“汝何不問我,為何答應斷去意識連接?”

  說罷,運使逆反魔源,將震盪經脈的弦音匯於一處逼出,令傷口癒合如初。

  鳳遙重低眸,勾弦之力不覺加重幾分,指腹厚繭被利弦割破,血珠滾落,淡淡道,“看來,我們都不需要回答彼此的問題了。”

  劍勢快若閃電,猛如奔雷,稍有躲閃不及,便是重傷。化羽在即,本身無法動用阿那毗羅之風,幸而化天在手,猶可一抗。

  儘管體能因處於特殊階段而十分虛弱,但數日來的強化訓練還是得到了成果。鳳遙重借著平坦開闊的地勢迅速拉開距離,同時,瞄準,勾弦,鬆手,三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不曾間歇。

  然而縱天一劍何等威力,更莫說是在狀態接近完全的對方手中,幾番對陣下來,他已漸感吃力。

  擋開亂如流星的箭矢,黑髮少年看上去輕鬆自若,“吾確實該將你制住後直接帶回異度魔界了。”

  “哈,”鳳遙重忽然笑了一聲,指尖鮮血汨汨,身上數處也出現劍氣所過的傷痕,“何不就在此殺了我,省去你一番麻煩?”

  “你的生死,是由吾所決定。”

  “當日在陣法之中,是殺我的絕佳時機,”鳳遙重嘆息一聲,“早在當年六天之界上,你就應該徹底毀掉我,不然,我若消逝在輪迴之井裡,也是不錯的結局。可惜,偏偏我這一縷魂魄苟延殘喘至今,在此相抗,不覺得惱怒,挑釁了你的神威嗎?”

  黑髮魔者冷然道,“一點縱容便得意忘形,讓你忘記了自己是誰。”

  搖了搖頭,鳳遙重張弓拉弦,不顧手掌勒出越來越深的傷痕,化天之弓如蒼夜彎月,被拉至前所未有的弧度,“忘記?在輪迴之井的數百年間,眾生的記憶幾乎都將一切消磨殆盡了…世上曾經最了解你想法的我,若不死,便是最大的阻礙。”

  雪華凝箭,化天如夢,勢破九霄。

  “仍是為了這個污穢不堪的人世……”氣雙流之招再出,氣溫再降,地獄青蓮華綻開在傲峰十二巔上。

  熾光雪華與斬天風雪一對,霎時雪崩如雷鳴,隆隆之聲不絕於耳。古老的冰層岩石轟然斷裂開來,長長裂縫如若深淵,不可見底。

  崩裂的山峰上,雪海滾滾湧入裂縫之中,地動不止,許久之後才漸漸回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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