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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峰百忙中側目一瞥,果然四名守閣僧人也被點中穴道,倒在地下,慕容博卻徑直掠向西側房舍之間,幾個起落,突地奔入一處小院。那院中空落落地,四下除卻迴廊,並無別物,只當地立著一座佛塔。塔身四方,三門六窗,皆已十分破舊。慕容博縱身躍進最高一層,砰砰幾下,將窗門都敞開了,施施然回過身來,望著蕭峰笑道:“蕭大俠,請了。”

  蕭峰只聽風中隱隱人聲涌動,剎時想得明白,不由大震。他自幼在少林學藝,自然識得此地。這塔原是唐時舊建,立在大雄寶殿之西,為佛法西來之像。而少林乃是大寺,歷代增改,佛殿格局早變了幾番,只這塔留在原處,做了供奉前唐高僧抄錄的經書之用。平日間冷冷清清,偶有藏經閣的雜役僧人過來打掃而已。然則慕容博在眾目睽睽下奔進寺來,誰都會想他是在何處藏身,必定一路向內搜去,那些被他點倒的僧人,便成了現成的人證。焉能料得到他竟會反身向外?這塔前後左右俱是偏院,空蕩蕩地,半個僧人也無,而黃牆外人頭翻湧,英雄大會不過數十丈外,登高望去,一清二楚。進可攻,退可守,這一座塔,竟是他現身之前便定下的所在!一想及此,也不知心底何處,一股怒氣直衝了上來,喝道:“好心機!姓慕容的家學淵源,蕭峰領教了!”呼的一掌,嚮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喀喇聲響,牆邊一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斗轉之力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轉移方位,擊上了書架。

  倏地又一道黑影晃動,蕭遠山躍進窗來,和兒子並肩而立,冷笑道:“慕容博,你躲到此處,便能躲得過麼?這場了斷欠了三十年,今日連本帶利,一發還了罷!”

  慕容博神色間絲毫不動,微微笑道:“蕭兄父子英雄了得,在下又豈敢迴避?只是你我大斗小斗,也鬥了這二十幾載,今日一戰既不可免,蕭兄便不想把話說個清楚麼?”

  蕭遠山喝道:“殺妻之仇,有何可說!”慕容博向蕭峰掠了一眼,笑道:“蕭兄無話,令郎可未必。我既是他殺母仇人,蕭大俠光明磊落,定要問個清楚,當年我假傳這一條殺人訊息,究竟為了什麼?”

  蕭峰猛地一震,急轉頭看向父親,叫道:“爹爹?”卻見蕭遠山面色如鐵,眼光死死盯在慕容博面上,直是要刺出個洞來,冷冷地道:“為了甚麼?你要復你的大燕國,成王敗寇,都是你慕容家的事。卻為這個挑撥離間,叫那起混帳漢人生出事端,害了我妻的性命!我,我恨不能食你血肉,那才……”

  短短几句話,蕭峰聽得掌心冷汗潛生,竟仿佛又到了那日杏子林中,聽著智光大師一字字念出了那封記載自己身世的信箋一般,喃喃地道:“……大燕?”蕭遠山又是一聲冷笑,聲音尖利,猶如狼嚎,轉身瞪著兒子,森然道:“不錯。你道他慕容家是南朝漢人麼?哼,哼,他們是鮮卑族人,一般的胡人血脈。當年打進中原,建了個燕國,卻到如今還代代相傳,一心一意,想要復他家勞什子的故國,做他的皇帝。所以挑撥我契丹和漢人開戰,就好收這漁人之利。想不到,想不到……平白害了你無辜的娘親!峰兒,峰兒啊!你口口聲聲,和他兒子兄弟相稱,就不曾問上一問,他名姓里那個‘復’字,是甚麼意思麼?”

  蕭峰耳中轟地一聲,明明人在古塔之上,卻聽見身前身後狂風呼嘯,風中紛至沓來,都是慕容復的聲音,一時說著:“兄長當真不想再回中原了麼?”一時又說:“大丈夫處世當轟轟烈烈……兄長難道信不得我?”

  “兄長?”

  “蕭峰!”

  “哈哈,龍門……若遂我之志,休說龍門,那九重三殿……又豈在我意下哉?”

  “你以契丹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在下今日但願為中原一領高招。”

  “慕容復今日,斷斷放不過你這契丹胡虜!”

  原來……

  “原來如此”這四個字,在蕭峰心頭隆隆響作一片,卻怎樣也吐不出口來。哽得喉間如火,眼前一陣模糊,連父親和慕容博臉上冷笑也看不清。卻聽樓梯間腳步聲響,有兩人走上塔來,正是玄慈和慕容復。

  入寺之時,慕容復功力不及,又不識得道路,片刻便失了方向。而玄慈為那眾被點倒的僧人解穴,也墜在了後面。直到蕭峰發掌,他兩人聞聲辨位,方才尋到塔下,蕭遠山一句話正是清清楚楚地傳入耳中,道:“……不曾問上一問,他名姓里那個‘復’字,是甚麼意思麼?”

  霎時間,兩人同時失色,一個如臨火獄,一個如被冰霜。

  慕容博向他二人一瞥,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蕭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慕容氏心念復國不假,那是逐鹿天下、為千萬人敵的大事。蕭兄雖是契丹後族族人,武功天下獨步,當日也只是個尋常武士,既無官職,又非當朝貴戚,在下縱然要挑起宋遼兩國大戰一場,為何要向蕭兄伉儷下手?你自然可說我是小人行徑,然小人攘攘,求之以利,這一局,我卻又能有甚麼好處?”

  蕭遠山禁不住亦是全身一震。他雖恨毒了慕容博,但這番疑問,卻是字字句句在心頭翻滾過了無數遍的。數十年中夜驚起,心中只叫:“為什麼!為什麼!”長空寂寂,也無人答他。滿腔恨怨越積越深,本來豪邁磊落的塞外漢子,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日思夜想,只是要教仇人個個死得慘不堪言才罷。甫自慕容博口中聽聞“復國”之時,已是恨不能殺其子而甘心,哪想到今日又有這一問?饒他生平豪勇,聲音也不由顫了,嘶聲喝道:“卻是如何?你說!……你說!”

  慕容博面上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眼光斜睨,並不回答,只喚道:“……方丈大師?”

  玄慈兀立當地,雙掌合十,不言亦不動,除了白須飄拂,似乎已變作了一尊石刻的不動明王法像。良久,兩道目光一分一寸,自慕容氏父子身上慢慢掠過,終於落到了蕭遠山面上,緩緩地道:“蕭老施主,尊夫人無辜遭難,你恨絕了中原漢人。所以破了對尊師的誓言,亦是為著殺害中原漢人。你卻不知,老衲這罪魁禍首,漢人的‘帶頭大哥’,其實……並不是漢人啊!”

  不只蕭遠山,蕭峰慕容復聽得這一句,都不禁“啊”地一聲驚呼了出來。只有慕容博嘴角微挑,勾起一絲冷笑,聽著玄慈續道:“……老衲俗家姓劉,祖上出自突厥,原是北地的沙陀族人氏。”

  蕭遠山契丹武夫,並未讀過什麼史書,然而生長宋遼邊境,五代十國的舊聞卻聽得多了,這時猛然省起,盯著玄慈脫口叫道:“你……是北漢劉氏的後人!”

  北漢末帝劉繼元在位時,劉氏子幾被斬殺殆盡,只一弟劉繼文在外倖存。待到國滅,此人出奔遼境,不知所蹤,距此時已有九十餘載。但玄慈聽得“北漢”二字,還是低低一聲佛號,僧袍連著身上方丈□□都是一顫,道:“正是。”目光空茫,所注的似是千里之外,又似在窗外空中,道:“當年老衲初回中原……”說得半句,停了一停,轉過頭去看著慕容復,又道:“……那時我比慕容公子還年少得多,真是躊躇滿志,以為這天下無事不可為!又識得了令尊,一心一意,都將復國當做平生頭一等大事。不料事有不遂,被宋室發文通緝,無法可想之下,只得出家避禍,做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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