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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五十弦翻塞外聲 4

  次日天尚未明,南院撒里葛部及太和宮屬軍輕騎簡裝,人無輜重,馬不佩鈴,旌旗免舉,號角息鳴,已然靜悄悄地離了大營中軍。星光熹微之下,兩道黑壓壓的長隊如霜風過境,踏水濺塵,一向正北,一向西北急行而去。

  遼例出兵,每正軍一名,馬三匹;此時勞師襲遠,兩軍皆選營中上等良馬,自是加倍地放盡馬力。這一番急馳晝夜無休,一人三騎,換馬不換人,飢時便干肉酪漿,困時便伏馬而眠,只三晝夜間,各自深入漠北千餘里,距阻卜軍所駐已不在遠了。

  這一日午時,遠探欄子馬疾馳而回,報與蕭峰,道前去河董城已不足百里,方圓之內尚未見阻卜軍行跡。眾將聞報商議,都道現下馬力疲敝,正好趁敵軍未至先作休整。說話間,遼軍正行至沱漉河畔一處沙丘背風之地,蕭峰傳下將令,便命眾軍就地下馬。

  平日大軍出行時,自有打糙谷、守營鋪家丁做那舉火、備炊、刷馬、支帳的勾當,但這一次輕騎奔襲,輜重只恨不少,哪裡還有這等完備!出兵之時,每一人早都將自用的馬盂、料袋、火刀石、縻馬繩、小鐵釜等物帶了個齊全。一聲令下,全軍便分作了兩班:一半人牽戰馬去刷洗飲遛;另一半人則忙著舉火用飯。自各統軍都監、詳穩、將軍以下,無論官兵都自食其力,更沒一個例外。

  蕭峰吐了口長氣,跳下馬來。他原是沒架子的人,做丐幫幫主時如是,做大將亦如是,這時顧不得休息,便親身徑去營中巡視。當下將飲馬軍士一一看過,又轉回頭來,去查看備炊的是否妥當。才走到眾軍休整之處,卻微微一愣:只見慕容復獨自坐在一邊,身前乾糧鐵鍋堆得齊整整地,微風吹來,衣袂輕輕飄揚,人竟是一動未動。

  蕭峰心中一動,走上去輕聲喚道:“慕容?”

  慕容復抬起頭來,笑了一笑,卻沒說話。正午艷陽映在臉上,蕭峰只見他眼下隱有青暈,不由暗道:是了,這一場三日四夜的風霜急奔,連我也覺有些累了,何況他生長江南,定是不慣;輕輕把手搭在他肩上,溫言道:“慕容,咱們等一時還要行軍,快些用飯罷。下一次能坐下來安生吃飯,可不知要到幾時了!”

  慕容復又笑了一笑,轉眼看著乾糧點點頭。蕭峰放下心來,又在他肩頭拍了拍,這才跨步走了開去。他哪裡知道,方才他說話那當兒,慕容復暗地裡已足足運了三次氣,只硬是沒好意思說出口“我不會”仨字!

  若說這位慕容公子,自幼雖非嬌生慣養,卻也著實是君子遠庖廚。他燕子塢家中有阿朱阿碧一對女易牙,從小兒服侍公子爺飲食便數不盡的巧心慧思。後來他年紀長大,出來行走江湖,四家臣必有一二人隨侍在側,就是風餐露宿,也輪不到他自己動手作生火燒飯這樣的活計。而單身之時,不是寄寓軍營皇城,便是旁有客棧飯莊,一般地飲食無憂——可憐他活了二十七歲,這回竟平生頭一次,被一口飯鍋難在了當場。

  這當兒慕容復盯著乾糧呆了半日,終於心中發惱,暗道:“我便做它一次又如何!這點小事,難道還當真難住了公子爺?”

  他這想法原也不錯,只不過老天爺向來公平,沒有哪一個人是樣樣事情都做得來的。

  於是等蕭峰巡視一輪迴轉營地,一眼就瞧見了一個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在濃煙滾滾中亂咳嗽一把的慕容復。

  蕭峰著實愣了一下。他休說沒有見過,想都沒想過有人做個飯居然能做出如此場面。在原地呆了一呆,這才搶步上前,閉了氣,一手將鐵鍋從火堆上丟開,掌風撲出,那堆本來就奄奄一息的火苗子應手而滅。只有濃煙瀰漫,繞在身邊戀戀不捨,過了好一時,才慢慢悠悠、一絲一縷地散了開來。

  蕭峰喘了口氣,低頭瞧瞧狼藉不堪的火堆,心道:罷了,我早該想到。他到底是公子出身,不曉得如何揀糙、如何堆柴才好起火不起煙,倒也……

  ……不足為……奇?

  但他拎起那隻燒的烏漆抹黑,也許曾經是一隻鐵鍋的東西來看時,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了一句:“慕容,你……不知道蒸餅的時候,鍋里要先放水麼?”

  “……!”

  慕容復一震,這才抬起了頭瞧著他,那張俊秀臉龐雖然熏了個煙籠寒水月籠沙,幾乎看不清表情,但一雙瞪得好大的眼睛裡,卻清清楚楚寫著了一個大大的“啊?”字。

  蕭峰直是用了比使一次“亢龍有悔”更大的力氣,才把要衝口而出的笑忍了回去。一抬手,將那隻漆黑的東西遠遠拋進了糙叢,一面從自己行囊中重新取了應用之物,架鍋生火,一面忍笑道:“這也不妨事。咱兩個一起用飯就是。”見他還呆坐在那裡,搖了搖頭,又道:“你……且去河邊擦擦臉罷!”只怕他卻不過面子,背轉了身自顧炊煮,並不去瞧他。

  過了好一會,蕭峰不聞身後有何動靜,回頭一看,卻見慕容復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一聲兒不出,分明是既不好眾目睽睽地走去河邊,又不好就此坐回原地,那個在滿營眾將、九五至尊面前都談笑自若的慕容公子,這會兒卻進亦難,退亦難,見他回頭看自己,想轉頭,又覺得無禮;不轉頭,又不知所措,真箇是手足無措了。

  蕭峰猜著他所慮何事,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抬手在他臂上拍了拍,便拎起自己的水袋,揚手丟到了他手裡。

  慕容復愣了一愣,順勢接了,卻好一陣才想到他的意思,心中一跳,捧著水袋慢慢坐了下來。一抬頭,正對上蕭峰溫然含笑的眼神,忙地擠出了一個“謝”字,匆匆轉過了頭去淨面。但饒是他轉頭得快,蕭峰眼尖,瞥見他自耳垂至頸後整個兒都已紅了;不由忍著笑意輕輕咳了一聲,心想莫叫他尷尬了去,倒要找點話轉圜才是。

  忽聽左近一片人聲馬嘶,轉頭看時,卻是飲馬軍士俱已回來換班,先前休整的眾軍起身接過馬匹,開始整理軍器弓箭,以備上路。蕭峰見了,猛地想起一事,正容問道:“慕容,那戰場交兵和江湖上打鬥可不一樣。你有稱手用的兵器麼?”

  慕容復暗自寧定心神,總算自覺得面色如常,這才轉過了身,笑道:“難道兄長你倒有兵器合用不成!”

  蕭峰一愣。他當年以降龍十八掌名震江湖,自來不使什麼兵器,便是打狗棒也鮮少動用。自到北國,刀槍弓箭更只不過隨用隨取。聽慕容復一問,這才想起自己的情形和他原是一般,兩人一時間相顧失笑。慕容復轉過身,自行囊中取了一長條包袱出來,遞至蕭峰面前道:“兄長請看,此物如何?”

  蕭峰不知何物,伸手接過,只覺手上便是一沉,以他此時功夫,少有甚麼物什能有這般分量,心中微感詫異;單手一掠,才抖開蒙布,猛一股冷森森寒氣劈面襲到,剎那間肌膚起栗。定睛細看,這包袱中竟是兩柄長刀,自鍔至刃,長有七尺;但見玉匣琉璃、似吐蓮花,金環錯鏤、如映明月,青光黯黯色、文章片片鱗,不由脫口叫了一聲:“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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