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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已有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等在了路旁。陳學平一到,兩隻手臂就被緊緊挽住,有效地阻止了他可能出現的昏倒在地。陳學平的悲傷在幾條胳膊中動彈幾下,只能爆發出搶天哭地的聲音。到了靈堂,他終於掙脫開了手臂,朝孫美琴撲去。這個男人捶胸頓足涕流滿面滾倒在地。那已經不能算作是哭了。我們聽到沉悶的吼叫聲撕心裂肺地從地面上傳來,令在場的人都無比辛酸甚至渭然淚下。可在這裡我不想再敘述這種悲傷了。因為它與以後的陳學平有如此大的差距。更讓人們覺得那僅僅是一場動情的表演而已。

  就在孫美琴還未過“六七”的時候,陳學平就在為他以後的生活幸福開始擔憂了。終於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無聲地推開了一個媒婆的家門,支支吾吾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其中陳學平紅著臉說得最多的是:“腳邊少個人,太冷啦!”

  不久我們就看到,每當黃昏來臨時,陳學平都會戴整齊,騎上一輛自行車出門去。他動作迅速,飛快地蹬著腳踏,像是一匹瘸腿的小馬,在路上顛來顛去的。有一次我站在路旁,居然聽到他用口哨吹著歌曲,看到我的時候,他才驚慌的戛然而止。後來我們才知道,陳學平的幸福來自於一個叫作方柳柳的胖女人。

  有一天黃昏,陳學平同往常一樣出現在方柳柳的視線里。她看到熟悉的自行車出現在大路的盡頭,並且艱難又頑強向她顛簸而來。方柳柳的心裡湧上了一陣陣美妙的波紋。

  陳學平終於到了跟前。他輕輕地敲了一下鈴,猛地一剎車,腳踮地,停了車。然後他像一個少年一樣甩了甩頭髮,把情意綿綿的目光投向了方柳柳。

  “你上來。”

  方柳柳說:“你下來。”

  “你上來。”

  “下來。”

  “你不上來我打你。”“你不下來我不理你。”……

  這個時候,方柳柳忘記了自己剛才是站在河沿洗一堆衣服。她想跺一腳,表示一下自己動人的不滿。於是她把自己跺到河裡。水面先是凹進了一個深深的旋渦,然後大片的水波朝向四周沖開。幾滴水珠一直濺到了陳學平的臉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巨大的漣漪,漣漪的中間方柳柳渾身濕透,手臂像野草一般東倒西歪。她的頭髮緊緊地粘在頸脖子裡。衣服頓時擁擠不堪地貼在了皮膚上。在方柳柳奮力掙扎向水面的時候,那對飽滿的胸脯忽上忽下,忽隱忽現並且搖搖欲墜。

  陳學平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水。在水中,他奮不顧身地朝方柳柳游去,一把抱住了這個胡亂撲騰的女人。鋼筋搬運工輕而易舉的將圓滾滾的方柳柳扛上了肩膀。在凌空飛起的一瞬間,陳學平聽到輕輕的“啊”的一聲。方柳柳成了一把豎琴,奏響了第一個音符,橫在一個厚實的肩膀上,令人激動的回到了家。當天晚上,陳學平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樂手。他將方柳柳身上的每一根琴弦紛紛奏響。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狂風平地起,時而則是秋風秋雨連綿不斷。

  很快,陳學平的后座上就幸福地帶回了一個女人。方柳柳理直氣壯地將自己的臉貼在了他弓起的背上,又鎮定自若的朝著圍觀的人群微微笑。這個後來成為陳學平“腳邊人”的女人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幸福。正如她後來所說:“那個時候,是被愛情沖昏了頭。”

  在孫美琴屍骨未寒的時候,陳學平一方面全身心的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幸福之旅,另一方面還想竭力表現出一些悲傷。這個男人大清早便坐在門前,面朝太陽響亮地哭泣。他的哭聲里充滿了乾燥的嚎叫。我們聽到他在喊:“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這一直持續到陳學平將方柳柳正式過門,才得以停止。

  在陳學平身上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遺忘。原來死亡就是一種消失。不但是肉體,精神和思想的消失,更重要的是在人們的記憶中慢慢成為了空白,就像這個人從沒在這個世界上來過一樣。孫美琴消失了。

  對我而言,這個死亡之夜並沒有過去。它像是暴雨前的烏雲迅速占據著我的想像。我承擔著它的重量和恐懼,同時也隱隱感到,有一天它會將我引到一個地方。它與我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

  因此,我和陳小兵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係。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悲傷。每天他都會站在路口平靜地說起他的母親。有一天他和我說起孫美琴最喜歡吃的糖糕。一種米粉做成的長方形的糕,上面塗了一些糖粉。

  “先拿在手上。這麼捏一下,捏一下。然後,用舌頭舔一舔,再舔一舔。輕輕咬上一口。要用前面的牙齒一點一點地咬,慢慢的咬。啊!甜的,軟的。”

  陳小兵說得眉飛色舞,仿佛那塊糕就在眼前一樣。陽光穿過樹縫的陰影斑斑駁駁地印在他的臉上。使得這張臉如同一面生鏽的銅鏡。最後他壓低了嗓門,對我說:“現在,我就要回去和她一起吃了。”說完,陳小兵邁起天真的腳步,幾乎是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過來,陳小兵居然遺忘了孫美琴已經死去的事實。

  三、悲傷

  我在陳小兵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孫美琴的死倒像是天空中突然消除陰霾,出現了萬里晴空。陳小兵一貫的憂鬱不見了。我看到他的臉像是一株向日葵生動地綻開著花瓣。他已經不會再在路邊和我講起他的母親。每一次見到我,他總是用一種清脆的聲音,喊上:“喂!”然後就轉身匆匆地擦肩而過。

  我驚訝地看著他和方柳柳親密地出現在辛莊的小路上。陳小兵用他那甜甜的聲音稱呼方柳柳為“媽媽,媽媽。”他們手牽著手在蔬菜地里採摘扁豆。黃昏時分深入田野,共同將割來的一籃籃青草倒入羊棚。特別是有一天陳學平與方柳柳牽著陳小兵的手,在清晨的薄霧中,踩著草上的露珠,一直送他到學校,讓人不禁懷疑,這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家。

  陳小兵的快樂讓我不安。這快樂來得太突然,太徹底,也太兇狠。讓人覺得矯揉做作,覺得神秘。因此,在有一天放學後,我心事重重地攔住了陳小兵。我們來到學校附近的池塘邊。那個池塘是我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四周圈著挨挨擠擠的蘆葦,棲息著水鳥和昆蟲。到了夜晚就會發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響,我們曾經就因為一種鳥的叫聲而爭論不休過。我們到的時候,夕陽正在蘆葦的頭頂上燃燒成一片絢麗的紅霞,遠遠望去就像是在風中飄拂著的紗巾一樣。

  當我小心地說出我的憂慮時,陳小兵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收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字地說:“我現在很好。”

  時間在他的一字一頓中忽然停止了。水面上有兩隻蜻蜓無聲地相互追逐著。它們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陽光將它們的翅膀染成了金黃金黃。那兩個東西像是沉浸在水波中遊動一般,翅膀幾乎展平著動也不動,卻飄來飄去的。陳小兵平靜地看著水面,有一段時間仿佛已經著迷了。突然他撿起一塊磚頭狠狠地朝蜻蜓砸去。那對輕快的伴侶一驚而散,飛了一段,卻又湊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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