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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里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仿佛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只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麼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道:“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閒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麼這麼說呢?”

  謝景淵連連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師也說過,課內的那幾本書都讀不完,課外的書除了輔導書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這種書心會野,就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錢榮看看雨翔,見雨翔沒有要口誅的意思,想一個人和這種書呆子爭太損顏面,甩一句:“許多人是這樣,自以為是,人性如此。”這話沒有寫地址人名郵編,不知針對著誰。雨翔和謝景淵都不做聲。

  錢榮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們說到哪裡了?”雨翔厭惡錢榮不知從哪本書的角落裡找來這麼多不曾見過的成語,來此故意賣弄,冷言說:“我也不知道。”

  錢榮不肯放過,道:“也許——對,是說到我學英語的方式對嗎?”

  雨翔不敢再說下去,怕錢榮又躲在外文里罵他,和謝景淵說話:“你在看什麼書?”

  “英語。”

  錢榮聽見,說:“你這樣是學不好英語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飄),借給你。你可不准弄褶了弄皺了,你看通了這本書,英語就會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謝景淵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錢榮一笑說:“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來這個時代還有人像塊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終於碰上一個自己懂的單詞,不肯放過顯示的機會,說:“什麼像塊石頭,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於人!”

  謝景淵聽見雨翔在捍衛他謝景淵的榮譽,十分感動,又怕兩個人君子動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會兩個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寫東西,見雨翔來了,忙收起來。雨翔劈頭就說:“我們寢室里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每天看書,就是書呆子兮兮,另一個以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賣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余雄微笑說:“你受不了了?好戲還在後頭。”

  雨翔余怒未平,說:“他以為自己是誰?”該說的說完了,雨翔心裡的惡氣也全部出了。正面鬥不過,別人背身時踹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面踹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麼說只仿佛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雨翔精神上的鞭屍完了,心裡湧上一種無人抵抗大獲全勝後的鬥志,不甘就此放手,繼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屍:“他就仗著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勢。”徹底鞭完後,心裡一陣茫然和空蕩蕩。

  晚自修時雨翔不敢唱歌,軍訓一個禮拜真是滄桑巨變,坐雨翔背後的姚書琴不知如何竟騙來一個紀律委員的職務,專職記錄紀律。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許多。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里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儼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他野狗的資本和身份。姚書琴表面從容,暗地裡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譁。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有主人。雨翔連斗的勇氣也沒有,只有在背地裡罵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過一個多星期,雨翔就覺得這種日子難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的寢室熄燈後比熄燈前更熱鬧,查寢室者的威嚴仿佛光緒的帝位,偶爾實在哪間寢室里太不像話,就進去干涉一下。學校聞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處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寫檢討。現在學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學生作文尤以套話廢話見長,皆不畏寫檢討。政教處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時按規就寢的學生名字公布出來,這一招果然有效,此後紀律安穩不少,只是政教處老師走後,寢室里依舊鬧聲四起,校方不知,還在每周總結里夸學生紀律意識有所長進。全校最安靜的寢室莫過205室的二號寢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話,只等在夢裡說給別人聽,然而雨翔的失眠愈來愈厲害,大幸時到十一點鐘睡著,有一天幾乎徹夜無眠,到第二天上課時,囤積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氣憤之後容易睡著,這一夜雨翔睡得特別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報曉讓眾人都起床,但雨翔卻忽然有一種報復心理,恨不得他們全體遲到。

  起早後雨翔沒事幹,出了寢室後撲面一陣涼爽,決定去花園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樹林也似從睡夢裡醒來,清爽可人。花園掩在其中,更能給人享受。雨翔只顧朝一片鳥叫處踱去。花園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孩子正讀英語,雨翔的腳步也放輕了,怕踏碎了她的寧靜。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園是最純淨的,因為只有此時,沒有校園戀人徜徉在裡面,“愛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過床的誘惑”,這句諺語也可以這麼理解——一個滿是困意的人也懶得去談情說愛。畢竟,有時候賴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結果還是有人壞了這大好的意境。花園的深處,雨翔看見一個年紀頂多不過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沒有多想,結果不到五分鐘,遠處跑來一個年紀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沖她笑笑,說:“你遲到了。”女孩兩手一攤伸出舌頭說:“對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擱了!”雨翔離兩人一樹之遙,聽到這對白好像特別耳熟,是在言情小說里用濫掉的,心想莫非這兩個也——不會不會,這么小的年紀怎會懂情是何物,愛在他們眼裡應該是件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這兩個男孩女孩像物理學家,喜歡向未知領域挑戰。女孩含羞道:“這裡真美。你約我到這裡來幹嗎?”說完往後一攏頭髮,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裡好煩,我相信我在做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於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聽著彆扭,忍不住要笑,乾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那兩人扭頭發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兩人的眼裡,雨翔的存在仿佛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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