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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寢室里剩謝景淵一人,仍在看書。雨翔問:“你這麼早來?”

  “我沒有回去。”

  “幹嗎不回去?”

  “為了省錢。”

  雨翔不能再問下去,換個話題:“那,你的作業做好了嗎?”

  “好了!”謝景淵邊答邊把卷子抽出來,“我要問你一道數學題目。”

  雨翔為掩心虛,放大聲音道:“儘管來問。”謝景淵把卷子遞過去,雨翔佯裝看這道題目,眼裡根本沒這題目的影子,只在計劃怎麼敷衍過去。計劃好了後他驚訝道:“咦,這麼怪的題目,要涉及許多知識,它說……”雨翔把條件念一遍,只等謝景淵開竅說懂了,然後自己再補上一句“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謝景淵的竅仿佛保險柜的門,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急得雨翔沒話說。

  沉默後,謝景淵說:“是不是裡面涉及了我們沒有教過的內容?”

  雨翔準備用來撤退的話被謝景淵搶先一步說掉了,只好對這個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不會的。對了,肯定是出錯了,漏掉一個條件!”

  謝景淵點頭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慶幸逃過一劫,不敢再靠近謝景淵。謝景淵不顧雨翔人在哪裡,問:“我還有一個問題。”雨翔聽著這話一字一字說出來,只恨自己不能把話塞回謝景淵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見十米外一隻酒杯墜下來跌碎。這時門“轟”一下開了,錢榮正拎著包進來。雨翔找到個替死鬼,忙說:“謝景淵,你問錢榮。”錢榮搖頭說:“我怎麼行呢?對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說:“還有幾個空著……”“沒關係,讓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遞給錢榮,問:“你原來是哪個中學的?”

  錢榮擺開抄的架勢道:“一所私立中學。哈,這樣子的試卷也要我來做。”

  雨翔小心地問:“這試卷怎麼了?”

  錢榮不屑道:“我至少讀過一萬本書,我去做這種試卷太浪費我的才氣。”

  雨翔心裡一別,想這種自負是自己初中時曾有的,後來無意間也磨平了。自負這種性格就仿佛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錢榮抄著歷史試卷道:“你看這卷子,說得多淺,一點也不新鮮。聽說過美國的‘一無所知黨(美國從前的一個黨派,被人捉去一律一問三不知,故稱‘一無所知黨’)’嗎?沒聽說過吧?聽說過‘頑固黨’嗎?歷史書上介紹慈禧卻不說‘頑固黨’,編的人水平還沒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話觸動了什麼,開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書,揚揚,問:“你看過這本書嗎?《俏皮話》,吳趼人的。”

  錢榮做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哦!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麼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諮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麼?”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諮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麼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面“吳趼人”前面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麼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里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裡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

  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咸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餘,只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念完哈哈大笑。

  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裡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余,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只是軍訓時在廁所里看的,上面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只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嘆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扎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裡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副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只有一個書房,但裡面書不少,都是——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不?”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里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仿佛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詞彙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里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麼。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詞彙,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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