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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父才疏,只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屌”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屌”字,大吃一驚,想老舍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還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難免有這類文字。堂堂《史記》,應該夠正經了,可司馬遷著它時受過宮刑,對自己所缺少的充滿嚮往,公然在《史記》里記載“大陰人(大生殖器的人)”,這書該禁。《戰國策》也厄運難逃,有“以其髀加妾之身”的描寫,也遭了禁。林父挑書像揀青菜,中國豐富燦爛的文獻史料,在他手裡死傷大片。最後他挑到幾本沒瑕疵的讓林雨翔背。林雨翔對古文深惡痛絕,迫於父親的威嚴,不得不背什麼“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簡單一點的像“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背了一年多,記熟了幾百條哲理,已具備了思想家的理論,只差年齡還缺。七歲那年,林父的一個朋友,市裡的一家報社編輯拜訪林家,訴苦說那時的報紙改版遇到的問題,擔心眾多。小雨翔只知道亂背“畏首畏尾,身其餘幾”,編輯聽見連小孩子都用《左傳》里的話來激勵他,變得大刀闊斧起來,決定不畏浮雲,然後對林雨翔讚賞有加,當下約稿,要林雨翔寫兒歌。林雨翔的歲數比王勃成天才時少了一倍,自然寫不出兒歌。八歲那年上學,他所學的字已經識到了六年級水平,被教師夸為神童。神童之父聽得也飄飄然了,不再逼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脫,寫詩一首:小鴨子 嘎嘎叫

  不吃飯 不睡覺

  到底這是為什麼

  原來作業沒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過望,說是象徵主義,把詩寄給了那編輯,不日發表。林父在古文裡揀青菜有餘暇,開講西方文學,其實是和兒子一起在學。由於林雨翔的處女作走的是象徵主義的路,林父照書大段解釋象徵主義,但沒有實人,只好委身布萊克,由唯美主義搖身變成象徵主義,講解時恰被林母聽見,幫他糾正——林母以前在大專里修文科,理應前途光明,不慎犯了個才女們最易犯的錯誤,嫁給一個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拼命往上爬,而山頂只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須要惡鬥以分軒輊。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決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幾欲離婚,幸虧武松誕生。林雨翔天資可愛聰穎,倆人把對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每天早出晚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許多。箇中原因並不複雜,林父想罵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只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罵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罵人並不是一種本能,罵女人才是本能。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他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裡的“沒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不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飽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飽,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麼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時他憑基礎可以輕鬆通過考試,升了中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來用荀子勸他,說什麼“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莊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只好用老子罵他,說雨翔這人“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傲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只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麼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是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像那個老師就旅遊成癖,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里,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後她把見聞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感覺仿佛是接聽戀人的電話,只能滿足耳癮而滿足不了眼癮,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流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一路到了同里,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迸發,著成一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里徵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只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面撿些骨頭,獲這麼大的獎歷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儼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翔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他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裡夸學生妙喻蓋世,口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麼活動呢?”

  “哦,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只負責教你們怎麼寫文章——怎麼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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