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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清遠眼尖,見得黃榮也混跡在人群中,卻沒有扎堆同旁人說話,倒是一心一意看著鍋中熬煮的粥飯,手中攥著兩個海碗,一大一小。他的下裳還沾著厚厚一層木頭屑子,粗糙的指節斑紋裂口交錯,面色卻很平和。

  華清遠想了想,走上前去。黃榮認得他,還未等華清遠開口,便擺擺手,固執道:“商會叫你送錢來?對是不對?我說送便是送了,你們的錢我一分不要。”

  華清遠一見意圖全然被他拆穿了,不好意思道:“此番您真是幫了屠狼會的大忙,感謝之至,心意所在,還望丈人收下罷。”

  黃榮瞪了他一眼,粗聲道:“錢你該給治病的大夫,叫他好好折了藥錢。”

  恰逢此時,粥棚的粥煮好了,幾名雜役拿了大勺,周遭的人便都蹣跚著湊了上去,黃榮撇撇嘴,邁著他不靈便的老腿,擠到人堆中接粥去了。大約一刻鐘後,他舉著兩碗滿滿當當的粥食,哼里哼氣地對華清遠道:“道長奔波而來,不妨到舍下坐一坐罷。”

  邊走著,黃榮邊道:“派個萬花的大夫來治犬子的病,該不會也在你們的計劃中罷?”

  “晚輩怎敢。”華清遠搖頭,這件事上樊真幫了大忙,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黃榮屢屢提起來,他心下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樊真原是會醫的。

  “說實話,他的醫術並沒有高明到哪裡去,不過人嘛,我向來明白好壞……”黃榮仍在他身側哼哧哼哧地說著,碗中的稀粥隨著他的步子滴滴答答落了一些,“瞧那個樣子,又木訥又冷淡的,也不討人喜歡。”

  華清遠聽得心不在焉,但又無法不去在意,那天夜中,樊真說了許多事情,將所願惟君的方雲白,還有他前往睢陽的動機,都說得清清楚楚,但他的心中卻仍是膈應阻塞,他一路辛苦,樊真也一路辛苦,原是這亂世中,陰差陽錯實在太多,各個人都很不容易。

  黃榮住在醫署一角的一間小屋中,那地方似是柴房改的,其中瀰漫著一股陳木的腐朽氣味,卻收拾得很乾淨,榻邊放著一條桌案,桌邊坐著人,案上擺著菜碟。華清遠停在門檻前,夕陽照進屋舍里,將桌上閃閃發亮的水痕照得粼粼地閃,隱約是茶水寫的,是倒著的“天”字。室內便有人說道:“天對地,此字為天,此字是地。”

  “阿由哥哥上回同楊先生來的時候,也教過我,說是‘天地風雨,大陸長空’的。我也好想到學塾里讀書啊……”有個稚嫩發啞的聲音傳過來,先前同楊雪意閒聊之時,華清遠聽說過黃榮那得了癆病的兒子黃小飛,大約便是面前的孩子。

  樊真此刻正將孩子放在膝頭,手指沾著茶水,寫地字的提土邊,沒有覺察有兩人來了屋中,聽得孩子的言語,他似是笑了:“以後我時常來教你讀書罷。”

  正顫顫巍巍抬步走入室內的黃榮,身形也是一頓。華清遠聽得老人如同雕塑般靜默一陣,發出低悄的嘆息:“我們只是一介賤民而已,唉。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啊……”

  樊真聽得動靜,抬頭看見黃榮,揚聲道了一句:“黃老回來了……”卻因著華清遠而將聲音遲疑頓住。他的眸色中有些疑惑的神采,似乎在疑問華清遠為何到了此處來,但又有些若隱若現的怯意,期期艾艾又將視線低垂下去,字寫到了一半,缺了最後一筆彎勾。

  黃榮回頭喊了一聲華清遠,便將那兩個盛滿粥飯的碗放在案上,又嚴厲地數落黃小飛:“學什麼書,好好吃藥,保了你這條小命,看你還敢麻煩先生們?”黃小飛也不怕父親,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將那碗朝面前一扒拉,轉眼又看見了華清遠,便禮貌非常地朗聲叫了一句“道長好”。

  孩子活潑機靈,看來討喜得很。 雖說生病,卻出奇健談。三言兩語便跟華清遠熟絡上了,吃完飯,那孩子滿眼好奇地要聽他說華山中的劈山斧與九老洞,華清遠拗他不過,便是溫起聲音同孩子講故事。他仍揣著冷淡態度,視樊真而不見,卻總聽著他與黃榮在旁側談話。

  “楊先生早朝之前來過,說洛陽現在不安生,不定要打進城裡來啦,難道又要逃荒去嗎……打仗好幾年,這真是造孽啊……”

  “您趁現在局勢安定,還是早些離開為好。我已經差信給長安的師弟師妹,若是你們能到天都鎮去,好歹會有人接應。西京自收復之後,城防森嚴,一時半會攻它不破。還是趁早考慮罷。”

  “好好好……若是能在那處安定下去便好啦!只是……先生你自當如何?還是留在洛陽麼?”

  “我在城中還有要事要辦,一時半會難以抽身。年輕後生當得起,總歸要做些什麼。”

  華清遠的故事走到結尾,鐵斧開山,聖母得救。黃小飛早已靠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囈囈地說著夢話,似乎是什麼“看本大俠斬妖除魔”之類,聽得人忍俊不禁。黃榮聽得兒子這句夢話,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七手八腳將那孩子抱到了榻上。華清遠見天色已晚,也不好再叨擾黃家歇息,便不動聲色地將裝著錢財的布袋塞進桌底,起身告辭。

  他自知樊真會跟著他,卻也不能在黃榮家中直接翻臉。月上中天,半輪月色在疏星零落的夜中,帶著迷濛詭譎的霧一般的冷光,一團陰魂不散的迷霾,總鬼魂一般遊蕩在那冷月旁側。醫署中燈盞相連,明亮的燈色與高地下、墳堆里那連片的綠瑩瑩的火光遙相呼應,越發顯出荒唐的詭異來。

  華清遠並不怕盛夏墳地里隨風亂飄的磷火,也不憚怪梟在枯枝上嗚咽的慘叫,荒墳枯冢里只余他空落落的步聲,他走了幾步,自覺忍無可忍,便回身道:“你別跟著我。”

  樊真停了腳步,月光迷迷茫茫地照下來,照得他一張俊俏臉面有點兒發白。

  華清遠又接著朝前走,隨著他的步聲便又響起來,攪得他滿心的煩躁不安,快而復快,慢而驟慢,風中傳來屍骨腐敗的腥臭氣味,嶙峋樹枝上的惡鳥始終張著黃澄澄的一雙眼,炯炯地看著兩人穿過齊立的亂糙與荒墳。

  雲翳漸生,攏住本就朦朧的半輪月玦。四周越發靜,靜得只剩下錯落交疊的步聲,墓碑高高低低,映出幢幢魑魅魍魎一般的影,忽有一股惡寒湧上心頭,華清遠渾身一僵,只覺身後的黑暗裡驟然伸來一隻手,按住他的嘴便將他向下拖,華清遠的瞳孔驟然一縮,卻避之不及,連聲音也未喊出來,便生生被朝後一掀。

  華清遠下意識要掙動,卻聽得耳邊一聲帶著十足緊張的低沉聲音:“別動。”

  按在他面上的手勁松下來,樊真卻是離他太近,萬花的鬢髮隨著悶熱cháo濕的夏風,輕輕地卷到華清遠的鬢角,有一些發癢。因為精神緊繃而短促的吐息,輕若鳥雀振羽般,掠在華清遠的面側,有些略苦的藥氣,嘗得到些許甘甜後味。

  華清遠後知後覺,只覺臉面發了一陣熱燙,好在夜色掩映,看不出什麼端倪。

  他們躲在一塊碑石之後,一陣冷森森的陰風忽然卷過,身後枝梢的鳥兒啊地怪叫一聲,撲翅悄無聲息地飛走。雲翳又飄搖地將月色流露出來,背著淒清的月光,石碑後稍高的一塊空地中,現出兩條纖瘦的影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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