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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飛。”楊雪意站在籬笆外頭,眼前這狼狽情景弄得他一時間哭笑不得。他身邊站著的謝南雁更是憋笑憋得滿臉通紅,就差將他那滿身的鎧甲抖出聲響來了。樊真一見謝南雁的模樣,便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黃榮抬眼見得謝南雁一身戎裝,態度倒是有所收斂,聲音卻是沒有半點好氣:“這位軍爺……來做什麼?來搶東西麼?”

  “不不不……哪裡的事。”謝南雁眼見這老頭子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警惕眼神,連忙連連擺手,“我只是送這位楊先生過來,哪裡能搶什麼呢。”

  樊真面無表情地起身來,楊雪意倒也不怕那一襲青白的衣衫髒了,也進到院中,朝黃榮恭敬地行了禮節。黃小飛眨眨眼,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楊雪意好聲好氣道:“昨夜天降大雨,這地方再住來,對小飛的病也不是太好。丈人若是不嫌棄,青牛觀外有設醫署,其中有收留病患之所,藥材周轉也很方便,不如暫住那一處罷。”

  黃榮聞言,只是緊緊皺了眉頭,咕噥:“那兒不是住啊。”

  “在那處地方,您也不需要多費錢財。自有人照顧著。”楊雪意又道,他的談吐總能最為柔和地切合對方心意,黃榮卻也不說話,任由楊雪意仍舊恭恭敬敬地微彎著腰,一雙眼睛固執地瞪得滾圓。

  楊雪意便這樣站了挺久,黃榮也看了挺久。老頭子終究粗魯地向旁側啐了一口,惡狠狠地拍了一把黃小飛的腦袋,道:“小犢子,快給我進屋裡收拾東西去!”黃小飛一聽,如蒙大赦,蹦蹦跳跳便朝屋中奔。

  楊雪意微微一笑,一同進了屋去拾掇東西。謝南雁站在滿身狼狽的樊真身邊,拍一拍他的肩臂,發出了響亮的笑聲:“哈哈哈哈,樊先生,不想你也有今天哪。不過你也可算是轉性了,若是你從前,可哪裡會管這種閒事,敢情有人推你一把,你還不翻臉的。”

  樊真沒有好氣地瞪了謝南雁一眼,“得了吧,別貧嘴了。楊先生在裡面忙,你還不去幫?”

  謝南雁聳聳肩,忙不迭奔到屋子中去了。屋內的聲音喧響一陣,黃榮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屋子,見得同樣滿身泥濘的樊真,繃著臉瞧了他一陣,便蹣跚著走到頸邊,從井底拖出了一隻泥黃色的葫蘆來。

  “你別過去了,跟我走一走罷。”他拎著酒葫蘆,仍舊粗里粗氣的,一副惡狠狠的模樣。

  樊真應了一聲,便隨著黃榮慢慢穿過七歪八倒的籬笆,老頭子擰開酒葫蘆,極淡極淡的酒氣若隱若現傳過來,帶著劣酒特有的酸氣,黃榮仰頭灌了一口,陽光落在他骯髒的灰白鬚髮上,霧蒙蒙地鍍上一層薄金。

  “你贏了。”黃榮砸吧著嘴,粗里粗氣道。

  樊真一愣,搖頭:“晚輩不敢。”

  “這麼多個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抱著我的兒待一夜,求天求地讓他別死的人。你這娃子算是第一個。”黃榮啞聲一嘆,“那一刻,我算是信你了。從前我是不信萬花谷中人所謂的什麼濟世蒼生,我們都是賤民,又何來平等。縱然相救,也定時不由衷。”

  “你那點心思我早就明白,無非是想欠我一個人情,讓我將木材低價賣了。這算盤倒是轉得溜兒,沒想到還是個願意以身犯險的。我該罵你聰明,還是愚蠢?”黃榮嘆而復笑,那張勞碌的藏污納垢的臉面上,覺出鬆弛的笑紋來。

  “哈哈哈哈!如你所願、如你所願!”黃榮笑罵一聲,甩手將葫蘆扔給樊真。大闊步地、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陽光明亮如瀑,將那人佝僂的身形頓然澆得通明起來。樊真立在原地,手中的酒壺沉甸甸,是冷的。

  “我們大抵都是一樣的罷……”

  他一抹壺沿,也飲下一口酒。不是好酒,淡得幾乎沒有味道,然而滾進喉頭,卻是燒熱的,一路溫進心頭。

  他這多年來的霜雪滿身,只這一種溫熱,於他還是第一次。

  第三十八章

  雨後好晴天,雖然已是日薄西山,叢樹後群青的山尖已然浮著薄薄一層青金,傍晚的清風分外涼慡,歸巢的鳥雀在林間交頭接耳,交換著重逢的歡愉。灰白的長翎子打著旋兒,從枝頭卷落下來,經過熔金的天與深黛的林,輕飄飄地掠過樹下人的肩頭,又落在人的靴邊,靜靜埋在茂盛叢糙之中。

  “娘!娘!我要餓死啦!我要吃飯!”

  “快餓死還叫得這麼大聲!別吵吵了,水還沒開呢!”

  洛陽城中分布有好幾個醫署,大多都離流民巷子挨得很近。一些醫署是歸洛陽官府管轄,具體事務卻由洛陽本地的郎中與江湖雲遊的醫者操持,許多是萬花門人。想去醫署,必得先經過流民巷子。華清遠略微有些尷尬,心中卻又很有惻隱。

  從四面八方逃荒而來的流民,雖說到了洛陽,生活卻還很艱苦。不必風餐露宿,卻也不過是找了一方破落棚子蝸居,夾道擁擠,左右時而架著幾口大瓮,雖說破舊,卻擦洗得很乾淨。大釜下薪火燃燒,其中傳來苦澀的野菜氣味,一團衣著破舊的小孩子聚在鍋邊,鬧著看火的老嫗。有些孩子見得華清遠,目光便盯著不願意放了。

  婦人倒也不見怪,甚至熱絡道了一句:“道長好!”又見得那幾個孩子砸吧著嘴,頓然覺出了失禮,便又向左右斥責:“怎這樣盯著人看的,沒大沒小的,趕緊回去等飯去!”話一說完,那婦人的肚中卻也一陣饞蟲響動,她面上一紅,趕人趕得更加起勁。

  華清遠的步子朝前走了一陣,又停了下來,復而折返回去。看著那婦人被一群哭哭啼啼的猴兒似的孩子圍著,一臉無奈。華清遠將手中的東西盡數分了過去,方才那一片淒風苦雨頓然化作一陣歡天喜地的笑鬧。

  華清遠走時,那口白煙翻滾的大鍋中,湧出了香甜的米味與腊味。

  流民巷的盡頭,是一片官府劃出來的地,隱約有一條小道,是行人一步步走出來的。那道路兩側,林立著歪七豎八的叢冢,其中多半是窮人與瘐死的犯人的枯骨。華清遠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升起生活的炊煙,但生活卻離死亡如此之近。

  無人問津的墳塋前青糙離離,華清遠的心卻沒有那般沉重。他穿過墳堆,地勢逐漸變高,周圍有了生人活動的痕跡,地面上的深淺車轍,踏上去還是鬆軟的。他心下略微鬆快的緣由是,早間商會的人意圖將黃榮的木材強行扣下時,那些貨物卻已經送上了門,老人沒有說半句話,卻也沒有收半個子。

  葉遠志心花怒放,橫豎將青牛觀上下誇了個遍,華清遠心下過意不去,便拿了吃食貫錢,不想他路上心軟,又將東西分出去了。他懊惱自己這可憐可悲的憐憫,但對於這件事,他心中也明白,這件事的順利解決,大約與樊真有所聯繫。

  萬花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人,做這樣的事情無非另有所圖。

  ……他還能圖什麼呢。

  華清遠輕聲嘆了一口氣,一路走到醫署去。

  現下恰好是飯點,醫署中也飄起了幾道青白炊煙,此處較流民巷中情況好上很多,病患雖然面色不佳,衣衫襤褸,面上愁苦顏色卻是少了許多。粥棚搭著,能夠行動的病人便三三兩兩聚在旁側,探頭探腦地等著水滾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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